第四节、谁在婚姻上划一刀
转眼坤坤已经九岁,三年级了。在班上,他是纨绔。母亲老板的身份使他压人一头。他的衣着整洁而华贵,学习用具也上个档次。有一回,外婆在他的笔盒里装个从外省购回的小物件,被“哥伦布”发现后在班上传看,羡慕得满班尽咂嘴儿,有几个还啧啧着上来搓他衣服的面料:瞧我们“坤老爷”穿的这是什么档次。他羞愤难当,恨不能当下有个山洞一头钻进去——最后是哭着从教室跑回家。他怨外婆私自往他笔盒里放贵重玩意儿,他脱下身上母亲给买的上等亚麻面料衣服,重新穿上父亲给买的粗布衬衫。母亲回来见他神色不对,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喝他“换下这身粗布大麻”;他不从,忿忿然出走,饭也没吃一口。母亲几乎晕倒。
没出息!跟他爹一个德行。不装不扮的,小时有妈给敦着促着打点着,穿的还算有个样儿,可也没少跟她拗;这会子却出走了,你说将来可怎么好,可怎么有个形象?人说七分形象三分才,哪个老板哪个当官的不是藉着个好形象东冲西突,南征北讨,干下一桩一桩的大事儿?这个理儿明摆着,他却怎么说怎么与你拗着;儿这样,爹也没说一句声,反给他买那皱褶巴巴粗手糙脚的乞丐儿服,你说这父子怎么那么象?怎么就不象她下的种?她这是哪里修来的命,生下来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要不是已经结了扎,她还真不稀罕这么个东西,就不信再下一个也会这么样……命啊!
那次他打同学家回来,发神经样的要回他奶奶家,问干嘛去,说是去放牛。她一听几乎要拿鞭子,他一逃竟然回他奶奶家放牛了。你说这是哪门子出息?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靠?她在人前哑了嘴,压根儿不提她的儿,这么着没几天就感了冒。儿子放牛了,爹却不着急,还说什么放牛可以长见识,种地可以丰富体验,这样可以写出好的作文。她听得肺都炸了,病就往重里沉。
说到这个做丈夫兼做父亲的,还真不好做,一面哄不顺妻子,一面讨不好儿子。妻子这边是越哄越病,儿子那边总算撅着嘴回来了,可是闹绝食。他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是他没顶妻一句,没骂儿一声,又忙又累又不讨好,“他就这泥性——软。”文芳打心里骂。她越来越不能起看这种男人:挣不到钱,性子绵。
没错,她年轻时候是不觉得有了钱就有什么了不起,“我的爱不出卖。”她是曾这么对他的夫说过,可那是年轻时候;年轻时候懂什么!这年头她见的老板多了,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吆声如雷?可你见他吆呼过没有?这辈子都没见过!当干部而不当官,为人而不为老板,还活个什么劲儿?她真的想不明白。
“你爱人做什么的?”与经理总裁打交道,人家冷不丁会有此一问。“也没干什么,就是当个干部。”她惭愧得满面通红。
她多次想花钱托关系让他爬个台阶,别让他老死在股级上,可他仿佛是吃泥长大的蚯蚓,抱定终生要埋死在地底下,死活听不进一句人话。她失望了,然后绝望了:没救!现在连儿子都要没救:竟出走了。
她决计不去找他,就当没这个儿子!可是,夫从早上找到中午,从中午找到晚上,到晚十二点,夫拖着一双疲累的腿一个人回来,她兜头就骂:“找不到儿子你回来干嘛?”他又踅出去,整一天也没吃一口饭,她也跟出去,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就你,把孩子教坏了。”她在后面责备。
“还说呢,不是你惹了孩子,孩子怎么会出走?”
“一生气就出走,都是你平常惯坏的。”
“你……唉,别说了,把孩子找着就是!”
“要是找不着,我跟你离。”
他十分吃惊地望着她。结婚十二年,第一次听到她提离婚。记得婚前,他几次跟她说过夫妻再闹,亦不能轻言离婚,如果不真离,“离婚”二字是万不可言的,因为提一次离婚,就像是给婚姻的果子猛划一刀,感情的伤害是巨大的,留下的伤口甚至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他不能言语了。他忍痛拊膺,只感到天旋地转。
他顿足。这里的路灯是昏暗的,世界没了光。他两腿发颤,浑身困乏,力不能撑,索性坐到路边水泥地上,额头渗出汗珠,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没有同他坐下,只顾往前走。
孩子没找着,第二天自己回来了;文芳两天没去上班;韩其心称病也告了假。一家人都在家,没有别人——已经租房给店员们住出去——可是,谁也没有和谁说话。洗碗,吃饭,收碗,在客厅中小坐一会儿,然后蒙头睡觉。一天当中,家里只有碗筷的碰撞声,拖鞋的哒哒声……静肃,沉闷,压抑,令人窒息。打从面前过时,韩其心有时也拿眼睛看看儿子,儿子没有看他;文芳谁也没看,要不是病着,她想出去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