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失误
说到爱，当然是指青春期的恋爱，如果人们用青涩、懵懂、难以启齿的表情、情绪来呈现它，或者是用轻蔑的话语来调侃它，似乎都在情理之中。林菲儿是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女孩，虽然不算漂亮，可是和别的青春期女孩做着同样的梦，或许做着更精彩的梦。梦中有火红的玫瑰，英俊潇洒的王子，蓝色的宝石，晶莹剔透的水晶鞋，还有只属于她的城堡，而城堡里只有她和她心爱的王子。当然，她有时也会做与前面相左的梦，梦中的男孩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可这男孩眼里只有她，最后她抛弃一切和他私奔了。
林菲儿认识肖静波是在一次运动会上，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的全校运动会。她和肖静波不是同班，肖静波是二班，她是一班。当然肖静波也不是他们班高大、帅气、强壮的运动员，而是文艺委员。他是以啦啦队长的身份出现在运动场的。可他那天却给了林菲儿一个令人惊喜的、暧昧的，相当有暗示意味的，殷勤的笑容和眼神。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她这样的眼神和惊喜，因为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穿着蓝白相间的，世间最俗气的校服。这校服让她身材臃肿、走样、千篇一律。她的头发没有烫过，还是系着日常的马尾辫，走起路来马尾辫随着步伐左右摇摆，上下跳动，像妖艳的火苗。难道是这跳动的火苗，还是活跃的步伐，或者是那颗掩藏在胸膛下青春期蠢蠢欲动的心。
当然，林菲儿也注意到有个男孩在关注他，不时地注视着她。虽然她心在狂乱地跳动，可表情上要故作镇定，可也忍不住回眸偷偷地撇一眼。
没过几天的一个早上，第一节课之前，林菲儿收到一张纸条。纸条是她的舍友刘孜偷偷塞给她的，然后报以林菲儿一个诡异的微笑，似乎她了解所有的情况，洞悉所有的细节，一下子看穿了林菲儿的心。她和刘孜在学校旁边那个小区的一栋楼的二楼合租一间房间，因为家都在较远的郊区，她们周末才回家。
刘孜并没有逗留，只是用手轻轻地捋了一下林菲儿的马尾辫，便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可林菲儿却脸红心跳，好像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感觉全班同学都在窥视她。她偷偷地，紧紧地把这张折叠地很小，但很整齐的纸条撰在满是汗水的手心里。好不容易挨到了上课，是节数学课，虽然是她喜欢的课，可她也无心关注老师讲的是几何还是代数了。她的所有身心和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片轻轻的纸片上。
林菲儿把双手放到桌堂里，这唯一的幽暗处，浸了汗水的纸条几乎涅到了一起。她慢慢地用指头轻微地搓开纸条。她的胳膊缓缓地从桌堂里向外移动，同时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她窥视着纸条里的内容：
“菲儿，眼保健操后我在校园的那颗大柳树下等你，希望你能来。——肖静波”
林菲儿看完之后猛地抬头，如释重负。她窥视左右，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她。“他要约我见面，他会和我说什么呢？他会和我交往吗？他会说他喜欢我吗？”她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又把已经揉成圆球的纸条重新展开，又仔细地，逐字逐字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反反复复。偶尔，她会假装听老师讲课，可仅仅是假装而已。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真空装置罩住了，什么都听不到。眼保健操音乐想起，这两节她最喜爱的数学课就这样在极度忐忑、激荡、无所事事中划过了。
音乐骤停，教室乱作一锅粥，林菲儿更加忐忑、坐立不安。她看到刘孜在看着她，带着微笑，那无疑是鼓励的眼神和笑容。
林菲儿走出教师，跑下楼梯，一路跑到那个历经风霜的柳树下，肖静波已然站在那里，身型挺拔，镇定自若，面部虽然有点粉嫩但很清秀，嘴唇微微张开，嘴角微翘，略带三分笑意，似乎有得意的神情。林菲儿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丰满的胸部在气流的推动下上下起伏。第一次见面她输了一点点气势。
“我叫肖静波。”
“我知道。”林菲儿直接喷出这三个字，顿感唐突，赶紧躲闪目光，死死咬住自己的右嘴角。可突然又找不到一个可信的理由来解释，只能哑口无言。
“我们交往好吗？”
“真的要这么直接吗？”林菲儿想。
“我也知道这样很唐突，但实在是很喜欢你，很想了解你，想和你交往，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俩人陷入了一段小小的沉默。
“行不行啊？”肖静波向前挪动了一下脚，试探性地问？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有啊！”
“那你给我发短信吧。”林菲儿边忘后退，边说，边转身，径直穿过操场跑回教室。
交往的故事正式上演了。很快他们把约会的领域由校园内扩展到了校园外。一天傍晚，在一个幽暗的，深不见底的巷子里肖静波吻了她。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第一次亲吻，吻的就是嘴。他试图把他的舌头也伸进她的嘴里，可她也许是太紧张了，紧紧地咬住牙齿，严防死守。她感觉到他的舌头在她的牙齿上飘来飘去。
虽然是一次不完美的初吻，却刻骨铭心。为了完美无缺地保留下这段记忆她甚至第二天都没有刷牙。
幸福的时光总像昙花一现。几个月之后，新年到来之际，她被甩了。热恋中的少女总是忘乎所以，以为这就是她的全部。在这短短的热恋中，林菲儿倾其所有包括身体和灵魂。他说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他们在为元旦准备节目的时候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恋情。他扮演的周萍在现实中竟然真的爱上了剧中的继母周蘩漪，这变态的爱情。
可这雷雨却都下到了林菲儿的身上。
从此开始，幸福嘎然而止，痛苦的大戏急速上演，这切切实实的痛苦萦绕在林菲儿的周身上下，欲罢不能。她开始了刻骨铭心的自我折磨，多么可怕的经历。她做了一些蠢笨的、伤心欲绝的、丢人现眼的，却是失恋者都会做的事情。她漫无目的的信步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期待偶然的相见，可真的看见她了又假装看不见，匆匆走开。和别人闲聊的时候，她用尽心思引导别人或者引导自己，不期然地提到他的名字，然后又镇定自若向这些无所谓的人表现出他对于她来说已是陌路。她天马行空的做梦，无边无际的痛苦，失恋后她花在肖静波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她曾经在他身上得到的快乐和激情。如果等价交换适用于一切事物的话，爱情无疑是个例外，它是个赔本的买卖，甚至是血本无归。
林菲儿深深地陷入了对肖静波的无尽地相思之中。对他的思念已经完完全全主宰了她的心，并且越来越无法操控。她想从这段恋情，不，这悲惨的感情中脱身。她甚至剪了自己的马尾辫来诏告世人和警示自己他要从头再来。可她不由自主。悲剧的生活如影随形，像空气中的雾霾，侵入脾肺，进入血液，侵占了她的灵魂。她甚至连几秒钟的自我安慰都无法实现。她根本无心学习，即使是她最喜欢的数学。看着那些数字和图形，她觉得那是残忍的折磨。肖静波的亲吻、抚摸，还有耳边的喃喃细语像把锋刃在逐片逐片地凌迟她。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让从来都不喜欢文学的她想到了海子的诗，想到了顾城的诗。她甚至读了他们的诗句：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
她似乎像海子一样深切体验并认识到了人性自身难以挽救的堕落本质，这让她觉得海子的人生路径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想到了死亡。
死亡过于可怕，也许只是瞬间的错念。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在巷口的商店看到了酒。酒是种好东西。她也见了不少人们酒后的千姿百态。酒也许会帮助她，至少暂时会麻痹她。她买了一瓶二锅头，因为最便宜，没买下酒菜。
她拿着酒回到住处，把酒放在桌边，找来一个印花玻璃杯，杯子不大，平时喝水的时候总觉得它小。她慢慢扭开瓶盖放到一边。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她双腿并拢，腰板挺得笔直，像聆听垂询一样端坐于桌前，喝酒之前这点小紧张倒让她无心顾及其他。她觉得，烈酒是在极端状态下才喝的，虽然是紧张，那也要不顾一切的忘乎所以一次。即使是王朝后宫的毒酒也喝定它了。她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多半杯，酒味已经飘进了她的鼻子。她不敢再闻这味道，怕自己喝不下去。她决定这半杯酒要一饮而尽，不让它在她的嘴里有任何的停留。她拿起酒杯，回头在墙上的镜子里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像临行前的诀别。
她屏住呼吸，两口把这杯酒送进了自己的食道，因为她咽了两下。酒像一团小火球，灼烧着，滑进了她的胃。稍作片刻，她转身从镜子中看自己，看她的脸。她的脸并没有变红，或者有其他的变化，至少没有她之前想象中的变化。虽然她的喉咙像是在着火，可她觉得不能就此罢手，这完全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她不但没有眩晕，反而更加清醒了。
她拿起酒杯又倒了多半杯。这次她要慢一点，她觉得刚才太快了。她把酒杯放到嘴边，轻轻酌了一小口。她感觉她的舌头有点发麻了，酒并没有那么辛辣。她慢慢地把这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她觉得有股热气在迅速地从他的后脑勺向她的头顶聚集，脑袋在嗡嗡作响。她轻轻地把酒杯放下。
她觉得她眼前的东西都变成了弧形。书桌、书、酒瓶、墙壁和墙壁上的画都变得凹凸有致，仿佛这些东西都是置身于放大镜底下。她眼前的这些弧形开始变得不规则，不安分，它们胡乱跳动如群龙乱舞。它们不断地变换颜色，时而单调乏味，时而五彩缤纷。她感觉它们似乎在玩弄她。她胡乱地挥舞手臂，猛地摇头想要赶走这跳动的图形和色彩，可皆是徒劳。她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两只脚并不听她的使唤。她努力挣扎着用手支撑着上半身站了起来，可将要迈步的时候，她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她尽力爬到自己的床上，她想躺一会儿，可刚躺下却又不行，因为在她躺下的瞬间，她的心口或者是胃，她已经分不清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像是被一座山压了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好又重新做起来。她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有模有样地坐着。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也不是她想象的、需要的、喝酒之后的感觉。她希望的那种酒后的放纵，是一种激情的回归，自我的实现，或者是带着兴奋的狂喜。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实现，得到的只是力所能及的丧失。她厌恶这种时刻，完全的失控。
接下来，她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她的感觉是飘忽不定的。她胃里剧烈的波动在敲打着她的胃壁，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从她的胃顺着食道向上充斥过来。她不想让这股冲击波撞破她的空腔呕吐出来，可明显已经挡不住了。她紧闭着嘴想要吐到卫生间去，可腿和脚并不听她的使唤。她吐了一地。
她实在太难受了，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死。
她摸出了手机。她要自救。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刘孜，她的舍友。她找到了自己真正需要的人。她拨通了刘孜的电话。
可她说话的能力也开始下降了，说了几个短句，说她难受，全身不舒服，希望刘孜能回来。可刘孜似乎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或者是听清楚了，却在装聋作哑，因为自从林菲儿失恋之后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只听见刘孜在电话那头喊：“菲儿，你说什么？我正在打扑克，没时间听你说了，我挂了啊！”
她得试着说清楚。她拼尽全力喊出了一句：“我喝多了。”手机从手中滑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她就像死尸一样把自己搁在床上。
酒精还在不停地折磨她。当然偶尔也会稍作休整，就在这个瞬间她好像打了个盹，因为她并不确定刘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不止刘孜一个。林菲儿努力睁开眼睛，虽然眼前仍是繁星点点，可隐约看见有四五个人。刘孜把她的扑克好友都带来了，可能她担心会出现她应付不了的情况。
刘孜看着这凄惨景象，看着几乎人事不省的林菲儿，心头一阵酸楚。这种难得的情愫似乎提前激发了潜藏在一个女孩身上内在的母性。关爱、体贴、呵护还有操控都在瞬间爆发。
林菲儿还是昏昏沉沉，并没有清醒。刘孜指派一个男生去药店买葡萄糖，给林菲儿用来解酒；指派一个女孩把林菲儿的呕吐物都清理干净；指派另外两个男生把林菲儿身体抬起来，在后背和头部垫上一些东西，使她半躺在床上。这个睡姿让林菲儿感觉舒服了一些。
林菲儿不太认识这些男孩和女孩，只有一个，个子比较高，她之前见过。
刘孜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林菲儿的头和脸，用毛巾帮她擦了脸和手，又帮她把鞋也脱了。
林菲儿看着帮自己清扫的刘孜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你还活着呐？”刘孜调侃地说。
林菲儿报以苦笑。
刘孜用左胳膊轻轻抬着林菲儿的后脖子说：“坐起来，把这杯热水喝了，喝了胃就会舒服了。”刘孜处理这些井然有序，像个老手。
林菲儿顺从地端起水杯。
刘孜一边看着林菲儿喝水一边说：“这股劲儿你也该过去了，这都多长时间了，那肖静波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吗？”
刘孜看林菲儿不支声，顿了顿接着说：“人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要，更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认为你比肖静波现在的女朋友好，可事实并非如此。”刘孜带着看透人生的语气。
她怕这话让林菲儿丧失自信，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她用手微微搡了搡林菲儿。
林菲儿喝了两只葡萄糖注射液，似乎清醒了一些。
刘孜看她好了些，笑了起来，和她一起回来的男女都跟着笑了。林菲儿自己也笑了。这是嘲笑还是自嘲的笑；是安慰的笑还是宽慰的笑；是调侃的笑还是快乐的笑就不得而知了。
林菲儿这才有机会认真看一看屋里的，帮助她的男男女女。这些男孩女孩她都见过，和刘孜以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但都不是特别熟悉，除了那个高各个子的，大家公认比较帅的那个她认识。他叫褚瑜，是个体育生。刘孜曾经在她失恋后专门介绍她和褚瑜认识。刘孜希望她的舍友能够转移注意力，从新的男孩身上再次找到爱，好解救自己。这是刘孜的芳草理论的具体实施。虽然，林菲儿和褚瑜见过几次面，但她完全沉醉于自己失恋的痛苦中，褚瑜也有眼里劲儿，并没有什么积极的行动，表现得相当君子。
刘孜拧开了收音机，是一档音乐节目，放的都是经典的老歌，刘德华的《忘情水》，张学友的《吻别》，王菲的《红豆》……歌声伴着电台女主持人煽情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使林菲儿想睡觉。刘孜和她的朋友好像并没有被收音机中的声音干扰，他们又开始玩扑克，还在争吵之前玩到了什么程度，好像林菲儿不存在一样。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歌声的催眠，林菲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很短，林菲儿觉得有人在亲她。她醒了。她看到眼前有一张脸，竟然是那张公认的帅气的脸。看见林菲儿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褚瑜的脸上露出了尴尬、愚蠢、荒唐、猥琐的神情。
看着林菲儿并没有动，也许是男人天生的征服的本能，或者是单纯的雄性荷尔蒙的作用，或者是男性那点最要命的自尊心的驱使，褚瑜把嘴又伸向了林菲儿的唇，而且他把舌头也一起伸了过去。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林菲儿再次感到一个男生的舌头在她的牙齿上飘来飘去。这种感觉让她无比的痛心，也让她深恶痛绝。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巴掌重重扇在褚瑜的脸上，蹭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嘴里骂道：“你TM的想干吗？”
她跳下床，没穿鞋，径直摔门而出，其他人根本不明就里，赶紧夺门跟了上去。林菲儿像中了邪一样拼命跑过走廊，跑上四楼，找了一个窗户就爬了出去。跟上来的人都吓呆了。
等回过神来，他们看见林菲儿双手死死地抠着窗户的棱，吊在墙外边。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努力向上爬，可怕的静默，似乎在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判或者是等待奇迹的眷顾。刘孜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不敢走过去，怕林菲儿看见人就松手跳下去，也不敢和她说话，怕她松了那口气，没劲儿了，就掉下去。
刘孜和另外一个女孩哭了起来。
其中一个男生打了119。褚瑜猫着腰轻轻地，贴着墙，溜到窗户下面，一把握住了林菲儿的胳膊，另外两个男生赶紧来帮忙，把林菲儿从墙外拉回到墙内，把林菲儿从死神的嘴里拉了回来。
林菲儿昏死过去了。
她被送到了医院。她没有事。这件事情没有人敢隐瞒。学校和家长都知道了。她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她再也不被允许在外租房，只能住在家里，每天坐客车上学。她成了别人茶余饭后乐此不疲的谈资，很长时间，直到有个低年级的女孩意外怀孕，堕胎，她才被慢慢淡忘。
好在这次偶然的失误之后她真的释怀了。她从失恋的泥潭中走了出来，克服了感情中可怕的挫折，重新找回了生活，找回了自己，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不知道是撬开了死亡的锁，还是整个事情的痛彻心扉，才起到了这样的效果，但是这积极的成果足以让林菲儿欣喜，也让她认清自己。人生的道路很长，足以为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