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吓了一跳，强烈地感觉到后心撞击墙壁的轰响，就这么呆呆地倚在墙上，竖起耳朵倾听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他上楼来了，老式木地板发出了越来越近的吱嘎声……
砰砰！砰砰！
轻轻的敲门声，加剧了你胸口的评评激跳，连大气儿也不敢喘，既祈盼他快些走开又渴望他破门而人，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遏制住想要高声答应的冲动。黑暗的屋里悄无声息，但愿他误以为室内无人。
“开门！请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的低沉浑厚的喉音在黑暗里轰轰作响，一下子把你击瘫了：“开灯，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不开门，我就在门外坐到天亮。”
他的声音又发出了难以抗拒的神秘的磁力，你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电灯。突然的强光刺痛了你的眼睛，犹如赤身裸体暴露在太阳底下，后悔开了灯，但已经来不及了，冲动的灯光早已从门窗跑了出去迎接他。当他又以富有胸腔共鸣的喉音温柔地唤着你的名字时，你像飞蛾扑向火焰，从床头到门口大约蹭了一个世纪，不管怎样还是来到了门前。现在你和他只有一板之隔了，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晶晶，求求你，我只想看看你，决不冒犯你……上星期六我在外面站到半夜，今天又站了好几个钟头了，腰都酸了，还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到他的呼唤，你的手背叛了大脑颤颤地摸到门插销，终于把门打开了。
一定是你骨瘦如柴的鬼样子吓着了他，他瞪大眼睛瞳孔里闪出吃惊和恐慌的神色，两行泪水从那双凝视着你的大眸子里涌了出来。他掩上门一把抱住你，喃喃地说：“傻丫头，半个月不见你竟瘦成了这个样子……看了真叫人心疼啊……
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
你“哇”地一声伏在他胸前恸哭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哭了个痛快淋漓全无遮拦。依偎在这个年龄大你许多的男人怀里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自从十二岁母亲自杀以后，再没有亲人拥抱过你，爱抚过你。他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你的乱发，轻轻地抚摸着你抖瑟的肩膀。他火热的大手似乎具有魔法，渐渐地使你停止了哭泣不再颤栗，昏睡了一般瘫在了他怀里。恍惚中弄不清是他抱起了你，还是自己变成了一团轻柔绵软的云，眩晕中飘落到了床上。
他高大的身躯跪在了床边，用额头抵住你的腰际久久地伏在那里，像是苦修士供奉他心目中的女神，又像是屠夫在祭奠他宰割的牲灵。这时你的肉体虽然完全不能自巳，灵魂却插上翅膀翩翩起舞，幻想自己成了服下假死毒药的朱丽叶躺在灵床上，你的罗米欧赶来殉情……不知为什么，只有残忍的精神折磨和生命悲剧才能引起你的快感。可是，现实中的罗米欧并不想死，他开始抓住你的手热烈地亲吻，狂风暴雨的热吻顺着手臂朝肩上袭来，你立即像雨中荷叶一样抖起了筛子……他浓密的头发拂痒你的耳鬓，坚硬的胡茬扎痛了你的颈项，当他搜寻的嘴唇找到你的下颏，口鼻热烘烘的喘息直冲你的脸颊时，忽然，从遥远的天边飞来一股超人的力量帮你举起了手掌，挡在了两张凑近的口唇之间。你惊奇自己的声音的冷静：“求你可怜我，不要迫使我违背自己的心愿……当知识青年时在内蒙农村，有好几年我身边只有两本喜欢的书，《简爱》和《卡尔曼》，书都翻烂了，几乎能背出每一句话。多年来，卡尔曼的不自由毋宁死，简爱的独立人格，深深地影响了我，记得简爱对罗彻斯特说过的话吗？只要你还有妻子，我就不能越过她的婚床。”
他默默地跪回了床边，重新把额头埋在了你的腰际。许久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以同样冷静的声调说：“请放心，既然我爱你，就要对你负责任。请你等着我，我会把我的事情处理清楚。在我搭好属于你的婚床之前，决不夺走你的处女宝。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常去咱们的咖啡店，我只想看着你，和你说说话，听听音乐，不敢再有更高的乞求。”
你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狠狠地攥紧你的手指，你发出了疼痛而又欢乐的呻吟。
当时你是那样固执，除了摆脱不掉内心深处的犯罪感，还因为你看过一本西方的理论书。书上说，男人和女人对爱情有着不同的追求，一般有教养的女人的爱，是心理上的或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而男人的爱是肉体上的，生理上的，贪欲的和渴望性的，是被女人生理上的吸引力或美貌所吸引的。当然你这只是纸上谈兵，他说过“你并不理解你的拒绝对爱你的男人来说是怎样的灾难”。
在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他已变得举止得体，目光柔和，还有这宽容的微笑。生活的悲剧在于，当他对你的爱转变成纯精神的，来看望你只是为了寻找心灵寄托时，你内心深处却感到了落寞和失望。当你意识到他对你的贪欲已经遭到社会和你们自己的抑制，暗暗哀叹自己在肉体上失去他了……
或许这就是罪孽……妈妈悬在空中投在墙上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动，一堵大墙又一次挡住了你的生活之路。关于你对妈妈抱有的深人骨髓的犯罪感，和它怎样影响了你的性格和生活，你是后来才告诉浩宇的。在你终于有勇气说出埋藏心底的隐痛之前，他对你的肉体表现了怎样强烈的贪欲和渴望，你们之间进行了怎样惊心动魄的灵与肉的撕扯，现在，那样暴烈的场面一去不返了吗……
你怕他那犀利的目光看出你心底的秘密，把头歪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惊动你的冥想，是不是连你灵魂深处的这点儿秘密都能洞察了然呢……这个念头吓得你睁开眼睛去揣摩他，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揶揄的笑意……
多么留恋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啊！可以说那是你成年以后一段最欢乐的日子，而欢乐对你是多么宝贵呀！浩宇向法院递了离婚起诉书，为了赎得自由身，他答应把住房、存款、家具、家用电器，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妻子。他从法院出来去技术学校单身宿舍的小阁楼找你，苦笑着问：“我准备好了赤条条被家里扫地出门，你还要我这个穷光蛋吗？”
“要！”你快乐地大喊起来：“我愿意跟你到森林里去当原始人！钻木取火，裹树叶，我都要你！”
他却趁机抱住你嘻皮笑脸地央求：“那咱们还等什么？你现在就要我吧！”
你狠命推开他，恼怒地嗔怪：“你这人怎么不讲信用？你不是发过誓吗？在我搭好属于你的婚床之前，决不……”
他打断你的质问，用一种你没来得及发现的玩世不恭的语气笑道：“小姐，你看过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女人千万别相信男人的誓言！”
这回你可真的生气了，命令他立刻走开。这一回他可没有上一次那样自制，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你。你拼命浄脱，可是一个女人哪里能够挣得脱男人铁钳般的双臂。两人正在扭打之际，突然你的小腹一阵剧痛，月经不期而至了。你素来有痛经的痼疾，每月来潮都得休假几天，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此时你已站立不住伏到床边，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疼得滚来扭去忍不住呻吟。
你这突然的变化把他吓坏了，慌手慌脚地问：“你怎么了？弄疼你哪儿了？我并没有……”
你咬牙忍痛朝他摆了摆手没你的事，快……走吧！”他仍然关切地追问：“到底哪儿不舒服？到医院看看去？”你顾不得害羞了，只好照实说了：“是女人家的事……老毛病了……看也没用，你走就是了！”
他的酒早巳吓醒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也有些忸怩，男人毕竟不好过问大姑娘这种事情，只好唯唯告退了。
在这段等待法院判决离婚或经过法院调解协议离婚的时间，心中满怀对幸福的期待。你们的约会还是限于周末晚上在咖啡店里谈心听音乐，然后他送你回到小阁楼，小坐一阵你就催他走，他也总是表现得温顺而有绅士风度。叫人心碎的是，每次他临走时回眸的眼神，都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惆怅，感受到他无言的责怪，独守空屋时久久地六神无主。相比之下，你更喜欢小咖啡店里的浪漫情调，坐在那里使你怡然安心，不必总是经受灵与肉的拼搏。小小圆桌围成了二人世界，精致的烛台捧起闪烁的火光，馨香的红玫瑰传递着爱情的花语，还有轻柔的乐曲把人的浓情蜜意延伸到夜空……浩宇是个热情奔放的男人，话题像一只活泼的小鸟飞来飞去。你斜倚在小沙发上，臂肘拄在桌边把修长的脖颈依托在手掌里，歪着头聆听他的倾诉。他恭维这个姿式很优雅，你就尽量注意衣着仪态把美感亮给心爱的人。多年来，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枯燥古板冷若冰霜，现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一点一点被他重新开发了。
你正这样想着，浩宇忽然笑道你重新开发了我！”
你听了吓一跳，简直怀疑他窥探了自己的心，灵魂共鸣心频共振到如此程度，真令人感到吃惊和狂喜。
“真的！你重新开发了我。”他热烈地表示：“小丫头，你使我变回到青年时代！原先我很健谈，富于幻想，追求诗意，还喜欢画画，后来都被庸俗烦恼的生活磨没了……在家里我沉默寡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在公司里也只谈公事。我的生活没有欢乐，成了一架只会工作的机器。你不愧是当教师的，替我补上了初恋课！”
你听了深受感动，几次想说自己也有同感，想说你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想说是他使你枯燥的生活有了生气和色彩，是他帮你补上了初恋课。女人的聪明狡黯使你没有表露这些，不能宠坏了他！两性战争女人总是处于劣势，还是让男人对女人心存感激为妙。于是，你只是抿嘴儿笑道：“你是过来人了，我怎么会是你的初恋？”
浩宇急白了脸，信誓旦旦了：“苍天作证，说谎话烂舌头！你知道我把初恋藏在哪里了吗？告诉你吧，我把它藏在衣柜里面了！”
你听了哈哈大笑：“荒诞！初恋藏在衣柜里，亏你想得出来！”
真的！就是这件毛衣！”他那已有皱纹浅生的脸上竟然浮现少年维特式的迷醉，喃喃絮语：“因为是你给我买的，我一直把它藏在衣柜里，每年春节，我都拿出它抚摸一番，惋惜一番……虽然结婚多年，却真的没有过初恋，没有过爱情，我这样的男人很可怜，很病态，恋物癖……”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你再也支撑不住了，女人的聪明狡黯娇嗔巧笑美目顾盼摆姿势作媚态装模做样欲擒故纵一切一切小鬼点子都跑得无影无踪，热泪又簌簌地挂满双腮。你老实地承认：“记得，都记得，那间空荡荡的大餐厅，那些空空的白餐桌，中间S型通道，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我第一眼注意到你又浓又密的黑头发，然后是你……与众不同的亮眼睛……”
浩宇的眼睛也湿润了，显得更加晶亮，伤感地点点头：“是的，我已经步人人生的秋天了，你还年轻……”
你激烈地表示反对，喃喃倾诉：“从我还是少女时，心里就没有过春天……”
你抚摸着他身上的天蓝色羊绒衫，当初你把这件礼物展示给他时，他高兴地当场就换上了它，用大手上下抚摸着柔软的羊绒，却又叹息一声：“唉！这不愧是你喜欢的颜色！知道天蓝色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吗？我看过两张美国心理学家调查的色彩感觉价值表，一张是美国人的，一张是日本人的……”他总是有一些冷僻的学问引起人的兴趣，你好奇地问：“对于天蓝色，美国人和日本人怎么说呢？”
他口若悬河讲起色彩学来了：“东西方人大体上的感觉是一样的，有些小的差异：看到蓝色，很多西方人联想到了眼睛，而黑眼睛的东方人就不大会想到这一点，蓝，是大自然最多的色彩，天空、大海、远山、湖泊、月光、星空……宇航员从太空看到的地球也是蓝色的，可以说咱们是生活在蓝色的星球上！蓝色给人的感觉是安静，镇静自若，寒冷，退缩，与世无争，不像火热的红色家族那种进攻性霸道的美。尤其这浅浅的淡蓝，优雅清冷，显得神秘而旷远，令人联想到灵魂，天堂，甚至死亡后通往彼岸的冥河……钢琴的宽广音域和小提琴的高音，都表达了这种无边无垠的空灵色彩。不过，也许因为它太清雅了，与人总有一种高远的时空距离，也容易引发孤独的人回忆往昔，忧郁伤怀……比如说我，已经步人人生之秋，而你对于我来说总是一片空灵的天蓝……”
你正为他的广读博学所倾倒，忽听他又要扯回到关于灵与肉的老话题，只好以羞答答的沉默为盾牌了，此时，咖啡厅里正在放送着小提琴协奏曲《蓝色的多瑙河》，千回百转音符抒情活泼像一个蓝色的梦……
你暗暗咀嚼着浩宇对于天蓝的联想，尤其记住了寒冷、退缩、忧郁、伤怀、灵魂、天堂、彼岸、冥河等等词句，是了，当你仰望苍穹时，总是想到妈妈是不是早已乘着冥河之舟到达彼岸，消融在光明的天蓝中了……
优雅清冷的淡蓝，尽管令人生出种种感伤，却没有意识到它所预示的不祥之兆。当时你还沉湎于诗意的蓝色梦幻中，而两年后来到普爱山庄，布置出这间蓝色客厅时，则是独自吟唱爱情的挽歌了。
浩宇穿上了羊绒衫不久，送给了你这双水晶玻璃天鹅，羊绒衫与天鹅成了难忘的定情之物。灵魂的对话与和鸣，给你俩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庆幸惊喜，对婚礼的安排与婚后的生活作了甜蜜的畅想……
然而，现实生活有时容不得浪漫与诗意，不久你们就受到了残酷的打击--虽然法院多方协商，他妻子仍然拒绝离婚，她宁可固守名义上的婚姻。
回忆起这些往事，肖晶觉得胸腔里窒闷焦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斟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心里这才觉得清凉一些。
她把自己和浩宇的这一段情缘早已熔铸进血液中，满腔柔情无处寄托，便在心坛密封发酵。年长日久，这一份深厚的情愫犹如一瓶陈年老酒，封存得越久，那种苦涩的芬芳越是浓烈。孤独寂寞的漫长岁月，她总是自斟自饮着这精神的苦酒……
当初，为了要强和自尊，经历了怎样难以言传的灵与肉的拼搏啊……
想到浩宇，她又陷人沉沉冥想，又和心灵深处的那个“你”开始了交谈，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自己曾经体验过的那种精神恋爱竟能把肉体的欢乐推向极致的奇妙感觉……
那是在浩宇离婚不成的时候……
浩宇变得焦躁不安，脾气粗暴，整天蓬头垢面，由于失眠眼睛熬出了血丝，又恢复了酗酒抽烟。
这一个周末之夜，在咖啡店他不听你劝阻，啤酒葡萄酒白兰地乱喝一通，几种酒混合下肚不久就显出醉态。你虽然喝得不多，也陪了几杯，耳热心跳不胜酒力，便劝他早些回去。
你扶着他来到街上，他吵着要送你回宿舍，你则坚持要送他回他的住处。他一直住在朋友的一套空房子里，虽然离开这里很远，还是送他回去为妙，以免他醉倒在你的宿舍里，传扬出去不好听。
你陪他坐车回到他的住所，安排他躺下，他却死死地抓住你的腕子不放，你只好多留一会儿照顾他。他跑到卫生间插上门大口大口呕吐，用冷水浇了头发和脸，出来时显得清醒多了。你趁机告辞，他又抓住你的腕子，以一种可怕的异样眼神盯着你质问：“你说！既然咱们两情相悦两心相通，为什么要受她的制约？”
你不知如何回答，他攥得你太疼了，也顾不上回答。他又瞪着血红的大眼质问：“你说！既然咱俩在灵魂上已经成为一个人，为什么你不肯把身子给我？我作为男人的最好年华被她拖没了……她存心要拖死我，你又这么折磨我，我还能活吗？嗯？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