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晶也是刚看了信的开头就目瞪口呆,惊愕地瞅了瞅山梅。她们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山梅却从来没有向肖晶透露过自己的身世。肖晶从展晴的神色中明白了事情的非同小可,急忙细看信的内容……
娟娟:
我亲爱的女儿,虽然你早已声明不认我这个妈妈了,我还是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你,我的宝贝,我的骨肉,我惟一的孩子……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只有和我这样的母亲断绝关系,才能保住你的名誉。我也正是为了你,才不辞而别远走他乡的。有奶奶疼你爱你,在生活上我很放心,但是给你造成的精神痛苦心理创伤,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今天是你十五岁生日,妈妈特意擀了面条,请大妮阿姨和展晴阿姨来一起吃的喜面。她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我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展阿姨问:“有挂面,怎么还擀面条儿?多麻烦!”我只能说爱吃自己擀的,不能说出真正的用意,擀的面条、长,下锅时不能揪断,妈妈祝福你长命百岁!本来,我想给你寄去生日礼物,但又怕重新勾起你的烦恼。如果你觉得忘记我能够活得轻松一些,那么还是把我忘了好……你一定以为我死了,我从家里出走时留下了遗书和留给你的全部积蓄。对于你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了,可妈妈一辈子都惦记着你,每天夜里望着你的照片,泪水已经流干了。
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但我还是不能对你讲出事情的全部。等你再大一些,为人妻,为人母,才能理解妈妈为了你,忍受多大的痛苦和你父亲勉强地生活在一起,才能理解妈妈怎么会做下了那件愚蠢的事情。我没有权力为自己开脱,但当时我也是迫于无奈啊……
你现在还不到恋爱的年龄,更不懂得夫妻间的事情,将来你会有自己的初恋,婚姻,但愿你遇到一个好丈夫,不像你爹,但愿现代化的春风早日吹到咱们那个闭塞的山区,使你不再受封建包办婚姻之害。有谁能相信,妈妈这个县城妇幼保健专科学校的毕业生,仍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婚姻,只凭一面之缘便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你父亲。我在上学时有过初恋,但对方家在农村,你姥爷姥姥嫌他家穷。你父亲是县建材局的干部,双方长辈吃了一桌酒席就定了亲……我那时胆子小,害羞,不敢做出抗婚逃婚的事。就在我生下你的那年,我初恋的男朋友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
你知道了一定会伤心,我与你父亲感情恶化的缘由,就是因为生了你,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刚结婚时,他对我还算好,虽然像农村男人一样不肯干家务活,我也忍了。没想到他受家庭影响如此深,年岁不大封建思想如此重,我怀你的时候,他一心盼个儿子,你爷爷奶奶全家人都一心盼个男孩。我生下你以后的产期,你爹竟然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你爷爷扬言要把你送人,我抱着你跑回了娘家。直到过了产期该上班了,你爹也没有来接咱们母女。你姥姥有病,无力照看你,后来还是你奶奶闹死闹活硬是作主把你接了回去……
从那以后,你爹染上酗酒的恶习,每天夜里醉醺醺回家,对我非打即骂,好像我没生儿子就成了贱货,罪人!他变着各种法子虐待我,简直成了虐待狂,个中细节,即使将来你出嫁了,当娘的也羞于对你说出口。白天上班去,他仍然是个优秀的干部,我好面子,也不敢张扬出去……后来他逼着我生第二胎,好盼个小子,可我那时调到了妇产科,负责计划生育工作,怎么能带头破坏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这样一来,我们的感情就更恶化了。他几次提出离婚,说再娶个会生儿子的媳妇……想到你还小,不能让你成了没爹的孩子,就只好忍着,熬着……
两年前,你婶婶要生孩子了。你叔叔和你爷爷在农村生活,更加重男轻女,你父亲只有兄弟二人,他们家怕绝户了。你爷爷把你爹和叔叔找到一起,定了一条计策:为了防止你婶婶又生个女孩而不得不养活着,他们三个男人决定叫你婶婶在家里生孩子,让我去给她接生。你爹告诉我家族的决定,如果生了男孩,抱出去道喜,你爷爷要大摆酒席大宴宾朋;如果又生个女孩,就叫我当场把孩子溺死,还要对你婶婶说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我反对这样做,你爹就用皮带抽我,威胁说不听话立刻离婚,还要把你送人……
我一百个不愿意去做那种事,但是,你知道咱们村封建宗族势力有多么厉害,我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的,我去接生还能见机行事……
唉,天公不作美,你婶婶又生了个女孩!而她满心以为一定会生个男孩,村里的老婆子们看她的肚子形状都说是个小子。她精心为未来的儿子绣了一副虎头襁褓,下面还缀满避邪的“五毒”--蝎子、蜈蚣、长虫、壁虎、蟾蜍,让人一看就知道襁褓里裹的是个男孩。咱们老家的风俗,还要去借一条族里最长寿的老人的腰带,来捆扎孩子的襁褓,好求得孩子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可是,又一个苦命的女孩降生到这个封建顽固的家庭里!
因为是难产,横胎,你婶婶喊叫了一天一夜,我也是累得筋疲力尽,才把孩子接了下来,孩子因窒息过久没有呼吸。我告诉你婶婶是个女孩又没有气儿,她立刻昏了过去。
我捧着肉团团的小生命浑身发抖,家族长辈为了不走露风声,产房里只留我一个人。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我,只要倒提着孩子的双脚轻轻拍她的脊背,她就有可能哭出声来。这么耽误久了可能就……我怎么忍心把孩子弄死呢?救活她吧,日后你父亲会加倍地虐待我,公公和小叔也不会饶了我……我稍加犹豫,立刻用那虎头襁褓和长寿腰带包起孩子往外走,对等候在外面的你爷爷、爸爸和叔叔说:“丫头,没有气儿,救不救?”
你爷爷决断地摇摇头,你叔叔哭丧着脸一摆手,示意我扔到村外河里去。河水很急,转眼会把孩子冲到下游去,这是事先家族的决定。
我抱着孩子跑啊跑,跑到估计人们听不见声音的村外,慌忙打开襁褓倒提孩子的脚丫拍啊拍啊,那孩子的生命力还真强,拍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是那么响亮,吓了我一跳,深更半夜的怕叫人听见,我急忙裹好了孩子揣在怀里朝县城咱们的小家跑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着,越接近县城心里越没了主意,该把这孩子送到何处去呢?抱到医院里找个好主再送人吧,同事们会追问孩子是哪里来的,若是查出来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还得把孩子送回她父母那里,一定还会被那些老顽固弄死……天蒙蒙亮时,我进了县城,心情更加紧张,不能让熟人看见我抱着个婴儿,解释不清会引人怀疑……不能等到天大亮城里热闹起来,就得把这孩子送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我抬头一看瞅见了县民政局的大牌子,灵机一动,民政局下属有福利院,把孩子放在这里,他们会把她送到儿童福利院去。我把孩子放在民政局牌子下面,一会儿有人来上班时就会发现她。我又给孩子的襁褓扎紧了,把虎头帽拉下来蒙上她的小脸,以免寒风吹病了她。孩子睡得很香,目前不会惊扰任何人,我虽有些不忍离开,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是这一念之差,铸成了我终生大错。
以后发生的事情,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肖晶性急地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山梅抚摸着信封说:“往下看就知道了。这还只是个开头,后面的事情多着呢!”
展晴一边看信一边表示自己的见解:“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应该争取女儿的理解。为什么写了这么多信又不给女儿寄去呢?”
山梅抹着眼泪说:“她还小,受她父亲家族的影响很深。我想等到她年满十八岁时再告诉她这一切。”
大妮问:“娟娟已经十五岁了,她不吵着找你吗?”
山梅叹道:“老家的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你们往下看就知道了。哎,娟娟以为妈妈死了,不定哭过多少回呢……”
普爱山庄
三个女人又轮流把这些未寄出的信看下去……
娟娟:
我的亲女儿,今天妈妈又给你写信了,我写了厚厚的几本子了,为的是日后我真的不在人世时,你能了解事实真相,你能谅解妈妈当时的处境。我在咽气之前会把这些信寄给你,那样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会走得轻松一些。
不过,在没有找到小红豆之前,我绝不会这样不清不白的死去。为了找到小红豆,我跑了好几个省。虽然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找下去。带出来的钱早就花光了,身心疲惫实在无力再流浪下去了,考虑先找个合适的职业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想办法向公安局求助寻找小红豆。这样,我来到了这所着名的孤儿院普爱山庄。
哦,我忘记告诉你了,小红豆,是我心里为你那可怜的小堂妹起的名字。两年来,她在野地里的第一声哭声,总是在我耳边震响,她睡在我怀里信赖地随我跑回县城时的感觉,总是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我时时和她说话,总要给她起个名字,不然我如何称呼她呢?我叫她小红豆,因为我把她接到世上来时,发现她心口有一点红色,原以为是划破了流血,擦去胎脂一看,原来是一颗朱砂痣!她带着一颗相思相爱的红豆来到世界上,可是人们却对她如此冷酷无情……
我把小红豆放在县民政局门口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那天黎明,我跑回家一头就栽倒在床上,接生疲劳,担惊受怕,夜里赶路又受了风寒,使我发起高烧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做了许多恶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梦见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吐着芯子的蟒蛇在后面追赶我,我没命地跑啊跑啊,蟒蛇还是追上了我,缠住了我的脖子,甩着长尾巴抽打我,抽打得我遍体鳞伤好疼啊……我疼得睁开眼睛,只见你爹扭歪了面孔大声咒骂,用皮带没头没脑地抽打我,我从床上滚到地上,逃到墙角里用胳膊遮挡着脸质问:“怎么啦?为啥又打我?”
“为啥?问你自己!”他吼叫着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你干的好事!掐死你这狠毒婆娘!”
我挣扎着用双手抓住他的腕子,委屈地追问:“死,我也要死个明白!是你们爷儿仨逼着我扔的孩子!”
他更加气急败坏了,左右狠掴我的耳光,打得我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摔倒在墙根。他用皮靴狠踢着我斥责:“你成心叫俺们家绝户,把个大小子给扔了!要不就是你给卖了!今儿个俺非得打死你不可,豁出去给你偿命了!叫你狠毒!叫你扔俺侄儿!叫你卖俺侄儿……”
我被他踢得满地打滚,泼上全部力气大声申辩:“你这是听谁瞎说的?二婶明明生的是闺女,哪里来的大小子?爹叫我淹死孩子,我不忍心,才抱到城里放在民政局门口了……这么冤死我不行,你们家杀婴溺婴,咱找个地方说理去……”
“什么?你倒有理啦?”他冷笑着摔给我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坐起来打开一看,竟然是那副裹孩子的襁褓,上面有你二婶精心绣的虎头和五毒,家里人决不会认错的。我惊愕地问:“孩子呢?”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瞪着眼睛反问:‘‘你还有脸问孩子!俺正要找你要孩子呢!你自己生不出小子来,俺兄弟有了后,你丧尽天良谎报生了丫头,把个大小子给扔了!”
我委屈地跪在他面前大声痛哭,哀求道:请你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相信我,看在娟娟的面子上听我一句话,二婶真的生了个闺女,哎哟哟,受这份不白之冤我死不瞑目啊……你总得说清楚,谁证明孩子是个小子啊……”
“当然有个证明,狗剩亲眼所见!”
狗剩是你爹的一个堂叔伯弟弟,那条捆扎婴儿襁褓的“长寿带子”,就是你二婶找他奶奶借的。他这人走村串乡做些小买卖,你二婶给孩子绣小被子时用的各色布头和绣花线,就是找他买的。他也看过你二婶绣好的虎头和五毒,还说多绣几床这样漂亮的小被子可以拿到三乡口集上去卖呢!如果是他认出了这床小被子,那是不会看错的。我问:“他是在哪里看见闺女变小子的怪事呢……”
你爹吼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叫俺找他来和你对证吗?他说昨天擦黑儿时,他在三乡口集上喝多了啤酒,找个旮旯儿地界儿去撒尿,看见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在看一个小孩儿,旁边还有一个管喂孩子奶的妇女,便知道这是人贩子在卖孩子。三乡口是三省边界交汇之地,人贩子在那里有黑市儿。狗剩见那裹孩子的被子很眼熟,上前凑近了细看,只见卖主打开小被子举起孩子给买主看,孩子的小鸡鸡小蛋蛋长得齐全,你怎么说生的是丫头?”
我一听给气怔了,哑口无言理不出个头绪,只能喃喃自语:“这是怎么档子事呢……小被子又是怎么回来的呢?孩子呢?”
你爹可能看出我是真的毫不知情,声调略有缓和地说:“狗剩知道俺兄弟媳妇这两天生了个女孩死了的事,又认出了小被子,怕其中有诈,急忙说要买下那孩子。先头那个买主给两千块钱,狗剩愿出两千二百块钱,但他手里只有五百元,那个河南口音的卖主便说:‘这点钱只能买个丫头,看清楚嗜,这可是个大胖小子!转卖到山东那边,能赚四五千块呢!’狗剩又细看了孩子,确实长着小鸡鸡小蛋蛋,是个小子没错!他和那个河南来的商贩是熟人,便求他把孩子留一宿,明早凑足了钱来抱孩子。他交了五百元押金,那个卖主才答应了。”
我性急地追问:“孩子抱回来了没有?”
你爹长叹一声:“唉,该着俺家没儿呀!第二天二早,狗剩陪着二弟赶了去,只找到了那个管奶孩子的妇女。她说:‘昨晚响又来了个买主出价两千六百块成交了,按规矩买主不要孩子原先的东西,一点儿露出孩子来历的念心儿都不留,就把这虎头小被子留下了。’狗剩要到集上去找那个河南商贩,那人的公开身份是做服装生意的。妇女说:‘他回南边去了,不回来了。人家还够朋友,叫俺把这押金还给你,说这是江湖规矩。’二弟急得直哭,人贩子已远走高飞,到哪里找去!只好花了三十块钱从那妇女手里买回小被子和长寿带子,也算是有儿一回……”
我一听痛哭起来:“我错了,我不该把孩子放在民政局门口……准是在上班时间之前,有歹人捡走孩子卖给人贩子了……可是,二婶确实生的是闺女呀!我要是说了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爹见我哭得痛切,扔了皮带说:“人证倶在,谁能相信你呢?咱爹咱兄弟他们找了族里院里一大帮人正往城里赶来,要打死你呢!你毕竟是娟娟的娘,放你一条活命,快跑吧!不过有一条,咱俩的夫妻关系算是恩断义绝了,走吧,逃条活命去罢!”
大妮阅读的速度慢,看到这里百思不解:“那个孩子到底是闺女还是小子?
肖晶拍着信纸说:“这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是女孩。”大妮恨不能一下子弄清楚这件离奇的事:“那她怎么会变成小子了呢?可把我纳闷死了,别等我自个看了,你们看得快,快给我念念吧!”
于是,展晴捧着信小声念给大家听。
我知道再申辩也无济于事,忍着伤痛掉头就走,暂时躲在了娘家一个远亲嫁到的村子里,想听听风声再设法洗清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