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去接唤弟和可意之前,真没想到大城市还会有那么低矮拥挤的穷街陋巷。陪同我去接孩子的干部说两个孤儿寄养的这家主妇是这一带有名的泼妇,绰号大相扑,形容她肥胖的程度。她每天不站在当街高声叫骂一顿就过不去,孩子跟她生活在一起影响很不好。”
我问:“那为什么把孩子寄养在她家呢?”
街道干部说:“是孩子父亲生前所在的筑路公司给找的寄托户,听说是公司的职工家属。大相扑每月可以领到两个孩子的抚养费,还觉得不上算,对孩子非打即骂,唤弟成了她的使唤丫头。这么小的孩子不让她好好上学,成天帮她看摊儿做小买卖。我们早就向上级申请,把孩子送到正经收养的地方,你来了太好了!”
大相扑果然名不虚传,见了我劈头就把两个孩子臭骂一顿,什么不听话不干活偷嘴吃,然后当街吆喝一通把两个孩子喊回来了。唤弟和可意破衣烂衫,还是农村式样,早巳穿小了露出半截胳膊半截腿,鞋趿拉袜趿拉的,头发粘满了尘土,大概从来就没有梳洗过。
两个孩子盯着我的表情,太叫人吃惊了,毫不夸张地形容,唤弟那恶狠狠的目光像一只狼见了羊,而可意那战战兢兢的眼神却又像一只小羊见了狼!真的,当时我的感觉,唤弟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一只随时都会扑咬过来的小母狼,可意不是个小男孩而是一只惧怕宰割的羔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仔细端详两个孩子的五官,同样的容貌特征,黑黑的肤色,宽宽的额头,凹凹的眼窝,大大的黑眼晴,塌塌的鼻梁,厚厚的嘴唇,连嘴角向下紧抿的孤线都互相酷肖。但是这样两个一望而知出自同一血统的面孔,却有着天壤之别的神情,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大相扑继续高声数落:“这不你们的小妈来接你们了嘛,快滚吧!小杂种死随你们那吊死鬼妈!你妈不守妇道,气得你爸爸长了毒瘤儿,他们一撒手倒躲清净去啦,把两个孽障扔给了我!成天伺候两个小崽子,把我都给累瘦啦……”
她挥舞着比我的腿还粗的胳膊,浑身的肥肉乱颤。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不客气地制止道:“当着孩子的面,请别这么讲话。”
“哟,瞧不出你还这么文明,我说什么啦?”她依然满口污秽语:“你自个儿问问,这死丫头什么不知道?唤弟,你不知道你妈为什么往脖子上套根绳儿踹腿啦!你爸就是让你妈给气死的!喂,你这个文明人儿甭这么讲究,回头有你受的!带这俩山里来的野种那么容易?不信,让喊你一声妈试试,她要喊你才怪呢……”
不料,她还没咆哮完,唤弟忽然充满敌意瞪了她一眼,龇出一对虎牙冲我一笑,冷不防大喊一声妈--”
她的喊声是那么尖利,我被吓得一激灵。
河东狮吼气怔了,脸上的横肉痉挛着。
我急忙笑着答应,心里却不寒而栗。因为唤弟刚才虽然朝我露齿一笑,黑森森的大眸子里却闪着冷光。她绝不是在笑,而真的像一只小母狼冲我龇了龇牙,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够作出这种恶意的怪笑,真是一团难解之谜。
我拿出一串人工养殖的珍珠项链作为给女儿的见面礼,这种小珍珠并不昂贵。唤弟一见两眼发光,劈手就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黑黑的尖指甲把我的手心挠得生疼。我又拿出了一个黑白花皮的小足球送给儿子,小可意一看就跑了过来。不料,唤弟把眼一瞪大喝一声:“嗯?”
可意立刻触电似地站住了,眼睛贪婪地盯着小足球。唤弟又用锥子似的目光剜了大相扑一眼,冲弟弟一努嘴朝我侧歪了一下脑袋,然后幸灾乐祸地颠着腿也斜着大相。
可意那羔羊般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憋了好一阵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妈--”
他那颤颤的声音真像小羊羔在叫:“咩--”我忙蹲下身子递给他小足球,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想到那条肮脏的小街,那个母夜叉一般的大相扑,还有这小姐弟俩之间奇怪的关系,她对自己今后如何处理好和两个孩子的关系感到很惶恐。想到还有梦虹、剩儿、石头三个孩子未曾见面,她心里就更加紧张。梦虹由别人顺路去接了,她和唤弟同岁,不知她是什么脾气禀性……虽然忧虑重重,但肖晶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自己毕竟要当妈妈了!
由神圣的“妈妈”二字,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车窗外面向后闪去一行行绿森森的树,映衬着车窗玻璃像一面时明时暗闪闪晃晃的镜子,镜子里是自己憧憧朦朦的面容。看这影影绰绰的眉眼多么像当年的妈妈呀!她望着、望着,心中默默地诉说……
亲爱的妈妈,这是我认领的第一双儿女,您也有了外孙女外孙子啦!尽管唤弟的叫法是那样的言不由衷,尽管可意只是“咩”了一声,我还是激动得难以形容。尤其是小儿子用他那稚嫩的童声怯怯生生地喊我时,我全身的神经都像风中的树梢似地震撼摇晃起来。说来奇怪,最初的感觉并不像小说中形容的“心头一热”,敏感的反应首先来自皮肤表层,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一声“妈妈”,皮肤一阵发凉发麻,犹如毛毛细雨浇洒,又好似无数针尖儿轻轻扎过。瞬间,皮肤的凉意渗透到体内,浸润到心腑,不知为何却激起滚烫的水花儿。然而,这股温热的暖流只有短暂的熨帖,却又把心房烫疼了--“妈妈”的叫声使我想起了您!想起您生我养我的艰辛,想起我对您的背叛……
大批的孤儿就要来了,小杜已经开车去市里接他们去了。来自各地的孤儿们先在市民政局所属的福利院集中,然后由普爱山庄的汽车把他们接回来。各地民政局干部或孤儿的亲戚送孩子来的车次不一样,有坐火车来的,有坐长途汽车来的,几乎每一趟班次都有要接的小客人。田淑贤率领山庄妈妈们分成几路人马接站,忙碌了一天一夜,总算到齐了人数。
石院长没有到市里去,因为他要在山庄接待镜智法师。镜智法师已经抵达北京机场,市佛教协会派车去接了。石院长留下展晴和杨大妮帮忙接待法师,法师是出家人,女人们出人她的净室方便一些。谷幽兰也留下照看唤弟、可意、克难、臭儿几个孩子。
市佛教协会派专人送法师来到山庄,法师一下汽车,双手合十向大家问候。众人见了镜智法师都暗暗吃惊:世上真有这等超凡脱俗的丽人!山风吹动着她宽大的袍袖,勾勒出灰色袈裟里面苗条身段,只有腰肢纤细的柳素玉才能和她相比;和尚领衬托着她的脖子的柔美曲线,比肖晶那天鹅般的颈项还要修长;削去满头青丝反而突出了她俊美的面容,清癯秀气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南国型的大眼睛,那一副安闲沉静与世无争的神态,独具一种众人不及的野鹤闲云般的风骨。
镜智法师自幼出家,从名师修行,虽然才四十多岁,已在海外佛教界取得了很高的声望。她曾云游印度、缅甸、泰国、日本,拜谒着名寺庙。她还遍访中国大陆的佛教圣地,岀版过介绍名山古刹的游记。她曾攻读中国古代典籍,佛经周易老庄孔孟无所不通,后来又去英国名牌大学专修宗教神学,了解天主教基督教经典,对东西方宗教进行比较研究,博采百家之长为佛家所用,如懂得英语、梵文、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在国外用英文翻译了多卷佛经,并发表了多篇论文,获得神学博士学位。近几年她又去美国哈佛大学专修心理学,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这样一位博学高尼来到此地,远近寺庙和佛教团体都邀请她去下榻讲学。她执意住普爱山庄,说要日夜诵经祈求佛祖保佑在普爱山庄安家的孩子们和妈妈们幸福。
展晴为双方一一作了介绍,法师见谷幽兰怀里抱着臭儿,喜爱地逗着孩子问:“这就是那个最小的孤儿吧?叫什么名字?”
谷幽兰答道:“在他老家时叫臭儿,来到咱这儿我给起名叫亮亮。”
法师点头笑道这个名字好,明亮。”
谷幽兰没有说出她给臭儿改名的真正用意,她暗自想的是“谅谅”,求得那失去的小骨肉原谅,谁又能猜出她心中的这番隐痛呢?
石院长从来没有和出家人打过交道,又是一位海外尼姑,很有些拘谨。他客气地请法师去办公楼落座:“请法师到二楼贵宾室喝茶。”
镜智嫣然一笑,摆了摆长袖说:“我怎么是客人呢?更谈不上是贵宾。从市里坐车来这里才一个多小时,不累,先看看山庄吧!”
石院长的黑脸有些涨红,说起来真不该把法师当成客人,她不仅是捐赠人,今后还负责在海外募集普爱山庄的育儿经费,是理所当然的主人。不过,这位来无踪去无影四方云游的海外髙尼,不是贵宾又是什么呢?究竟该如何对待她,石院长心里犯开了嘀咕,忙陪笑往山道上让:“这样也好,法师的住处在最高处那座小楼,她们姐妹俩知道您爱干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杨大妮吃素,请她给您做饭,您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她。”
“谢谢石先生和二位小姐,房间只要洁净就好,斋饭简单一些才好。”
镜智说着,款步朝山上走去。
农村妇女杨大妮生平头一次被人称作小姐,脸儿臊红到耳朵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面引路。谷幽兰在来山庄之前,
曾在城里一座寺院当了居士,见了法师自然钦敬,也抱着亮亮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参观了一座小楼又一座小楼,镜智仔细察看了客厅兼起坐间、餐厅、厨房、卫生间、儿童活动室,又到二楼看了几间儿童寝室和妈妈的住室。她表示很满意,对妈妈们布置:房间的本领深为赞赏。
在肖晶的楼外花坛旁,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提前到来的唤弟和可意在玩耍,但是,唤弟的玩法很叫人昏不下去,她骑在可意身上让小弟弟学狗爬,展晴和杨大妮氨忙跑过去把他俩拽起来。
唤弟一眼盯上了镜智的光头,好奇而又不礼貌地直登着法师。
镜智和蔼地招呼小姑娘,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唤弟直瞪着大眼不回答。
镜智转向可意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可意怯怯地回答可意。”
镜智笑了:“可意?这名字好!可心可意,如愿如意。我叫镜智,今后你们叫我镜智姑姑好了。”
可意乖乖地叫道姑姑!”
镜智更高兴了,伸手拉住可意的沾满泥土的手,笑米眯地问小姐弟俩你们愿意跟我上去玩吗?”
不料,唤弟一把推开镜智的手,搡了可意一个趔趄,恶狠狠地咒骂:“秃驴!”
成年人都窘住了,杨大妮喝道:“这是怎么说话呢!妈妈把你们交给我,看我回头告诉你妈!”
展晴也严厉地申斥:“怎么这么不懂礼貌!法师姑姑喜欢你们……
镜智却淡然一笑转身走了。
石院长追上几步歉疚地说:“实在对不起,这些孩子大多来自农村,又没父母缺少调教……”
镜智反而豁达地安慰他:“请别介意,小孩子嘛!教育这些孩子,您的担子很重啊!”
石院长只能讷讷地附和,被这个意外事件气得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一行人拾级而上,镜智又一一察看了几个家庭。特别关心孩子们的起居环境和饮食营养,作了一番叮嘱。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庄的至髙点,石院长早已派人把法师的行李箱送到这里。虽说这座小楼不是尼庵山门,但已作为法师下榻的净室,石黑玺自觉不便进人,便在门外止步笑道:“法师请歇息,我还有事情,失陪了。你们几位帮忙把法师的行李提进去,茶叶盒里已备了上好的龙井。住下来以后看看还需要什么,请随时吩咐。”
镜智双手合十致谢:“谢谢石院长这么细心照料。接孩子的汽车什么时候到达?”
石院长下午两点多钟。”
镜智表示:“下午一点五十分,咱们在大门口见面。”石院长答应着走了。
女人们走进小楼。杨大妮手脚麻利地去沏茶烧热水,好让法师洗脸歇息。展晴和谷幽兰陪着法师看一看室内陈设,镜智只略看了一眼便惊讶地笑道:“真像禅房佛堂呢!想得真周到!”
展晴听了夸奖得意极了,学着佛家腔调说:“阿弥庀佛,法师不嫌弃就好!”
她曾经为了如何布置法师的住处煞费苦心,似乎只有把佛堂与书房融为一体,使小楼突出清净典雅书卷气,才符合法师的修养品位。
她在进门左侧布置出一间佛堂,香案、木鱼、蜡烛、供果、蒲团一应俱全。关于供奉的佛像,法师曾来信说从台湾请来一尊观音菩萨坐像。果然,法师打开了一只特制的箱子,请出尊流光溢彩的观音像,恭敬地摆到了佛龛上。
佛龛面前虽然备有香案和香炉,却没有焚香,而是供奉了两瓶鲜花。展晴知道法师不主张烧香,佛堂里日夜烟雾缭绕造成环境污染,天长日久连佛像都熏黑了,菩萨也涞必喜欢,供奉鲜花表达信徒的心意不是一样吗?再说,观音菩萨手里托着柳净瓶,不也是以净水供养一方生命的绿色吗?镜智法师款步来到这幽香弥漫的佛堂,亲手把瓶花插出优雅的韵致,双手合十向菩萨拜了几拜。
佛堂隔壁是居室,展晴知道出家人不喜奢华,只摆了一张单人硬木床,一只床头柜,一张写字台,一只古式铜灯和一把木椅,素色被褥床单,素色窗帷帐幔。
镜智看了点头微笑,说:“难为你小小年纪,能够理解出家人的心境。”
至于那间有椭圆形落地窗的客厅,考虑到法师要接待客人,展晴还是叫人摆了一套沙发,但其它现代新潮陈设一概不要了。她听说法师喜欢看书和擅长丹青字画,特意购置了一套素雅的书柜,临窗明亮处摆了一张大画案。书柜里摆上了《二十四史》《资冶通鉴》《古文观止》《全唐诗》《宋词选》等名着,还找来了新版的几位着名书法家的手写印刷本《金刚经》《大悲咒》等佛经,此外还有《宗教词典》《禅宗妙语》《周易通解》等书。画案上文房四宝俱全,宣纸颜料摆放得整整齐齐。
大落地窗上挂什么颜色的窗帷,直接影响室内的气氛和色调,斟酌再三,她选用了浅黄色的暗花绸,既接近佛堂常用的明黄色,又比较柔和淡雅。
镜智法师走进客厅一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尊硕大的佛头浮雕,是三分之二侧脸的弥勒佛,胖胖的笑容可掬,紫铜色含有金光,华美而典雅,慌忙双手合十礼拜。墙根立着半人多高的济公活佛整身黄杨木雕,蒲扇破衣,神情生动,法师又虔诚揖拜。礼毕,她扭头看见与窗相对的墙上横挂长幅《清明上河图》,细细观赏却含笑不语。
展晴忽闪着大眼睛揣摩法师的心思,没有听到她的评价,有些失望,她曾经为墙上挂什么画好费了一番脑筋,自己对这一选择心中很得意。一般表现出家人的居室总是以荷花喻圣洁,以松竹喻清高,或以山水喻空灵出世。她想,大雅多了反而有了流俗之嫌,看来大雅大俗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她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来个逆向思维,挂上一幅表现俗世的画呢?她毫不犹豫地跑去买了一幅《清明上河图》临摹绢画长卷,挂在了进门左侧的墙上。她很想得到法师的理解,但法师没说什么,她也不便追问,只好让座请法师休息。
这时杨大妮端来热茶,又端来一盆热水请法师洗脸。法师洗罢,邀请大妮也来落座。
四个女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谈,很快地就亲热起来了。法师问及谷幽兰和杨大妮的身世,两个离婚女人先就眼圏红了。谷幽兰性格内向,在生人面前羞于暴露自己被丈夫姐弃和人工流产的隐私,只是简单地说了离婚的缘由。杨大泥见了法师就像见到亲人,一下子敞开了心扉哭诉起来:“是俺提出离婚的,两口子的感情不错,可惜俺不会生孩子,俺丈夫是独苗儿,俺不能断了人家的根,离婚以后也不想再嫁了。盱说这里孩子多,俺稀罕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