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梅说带个聋哑孩子，有许多想像不到的困难。”大妮坚决表示：“俺不怕麻烦，俺不嫌弃她，俺不会生孩子，也是个残疾女人，俺娘儿俩残对残作个伴儿吧！”
山梅纠正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会生孩子不是残疾，女人不是生孩子的工具！”
大妮急忙改口：“看俺又忘了，俺封建！不说残疾了，孤歌孤，俺也孤，俺娘儿俩孤对孤作个伴儿吧！”
她说着热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挂满了双腮。山梅也无法再克制内心的隐痛和悲伤了，掏出手帕来拭泪。
这时她俩看见尚美凤哭着跑出了办公楼，对孩子瞧也不瞧径直回家去了。大妮再一次央求山梅帮她去找院长说情，尽管山梅心里疑惑孤歌就是自己苦心寻找的小红豆，在没有弄清孩子的身份之前，也只好先陪大妮去院部了。自己要管全院母子的医护工作，总得有个人照料孤歌呀！
石黑玺和田淑贤听了杨大妮的要求，一时不好作决定，因为在山梅大妮进来之前，田淑贤已经力主把孤歌送到市里的儿童福利院去。她和蔼地劝告大妮：“你心眼儿好，我们知道，哪个女人见到这样可怜的孩子不心软呢？只是咱们山庄没有照顾残疾孩子的专门人才，比如教孩子打手语的老师，听说市里还有聋儿发音训练中心，可以教她看清对方说话的口形学发音，咱们这里没有这个条件。”
大妮急切地表示：“俺可以学，俺先去市里学了，再教孩子！”
田淑贤不信任地扫了她一眼你……”
大妮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白：“俺是文化低，说是初中毕业，其实没上几年学。可那是家里穷，孩子多，俺是大姐，带弟弟妹妹，做家务，没法子……俺脑子不笨，上学时老师夸过俺记性好，说俺要不是家里拖累一定是个好学生！来到山庄，看到姐妹们都有文化，俺也想补习补习。俺年岁还不算大，不甘心一辈子当替补妈妈……要不是孤歌，俺一时还下不了狠心去学习，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这孩子够苦命的了，可不能再把她转来转去的了……城里的条件再好，不知那里的姨喜欢不喜欢她……孩子打生下来没人疼，没人爱，孩子得有人疼有人爱呀……俺没了男人，没了家，没个骨血，就缺这么个小亲人啊……俺会像亲娘一样待承她，不管她残废到什么地步，俺都是她的亲娘！儿啊，你要是俺生的该多好哇……二位院长，求求你们了，俺这辈子不想再嫁人了，一辈子是山庄的人，给你们跪下了，就给俺这个孩子吧……”
石黑玺心肠最软，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诉，早已背过脸去暗自唏嘘了。这时，他急忙冲过来扶起了大妮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郭山梅抱着孤歌坐在一旁哭成了个泪人儿，泣不成声擤着鼻涕。两位院长以为她只是女人心肠软容易陪人落泪，并不知道她心中另有难言的隐痛。
和大妮一样，山梅也很害怕院长把孤歌送走，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孩子的身世。假如她就是小红豆，决不能再把她转给别人了，再叫弱小的侄女孤身在世上飘泊，那将是自己犯下的新罪恶……大妮的哭诉，使她更加痛切地悔恨当初自己帮着封建势力遗弃小红豆的行为。由于自己的懦弱屈从，一念之差铸成终生大错，害得一个无辜的婴儿被人贩子拐来卖去，自己如何才能赎回这不可饶恕的罪孽？两年来日夜不安的心灵重负何时才能解脱？良心何时才能得到安宁？看来孤歌就是小红豆，那么，造成孩子终生残疾，自己也难逃罪责了……不管怎样，不能让孤歌走。于是，她哽哽咽咽地替大妮求情了：“四妹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孩子刚来那几天有坐着睡觉的毛病，就是四妹给扳过来了，孩子跟她已经有了感情……需要学哑语，或者学聋儿发音，我可以帮助四妹……我也是外地人，歇班没地方去，我们俩可以在星期天带孩子去城里学习。再说，孩子现在还小，教她的手语或发音都很简单，四妹足能胜任。过几年再想别的法子，就把孤歌留下吧！”
田淑贤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说：“你们三个都这么疼孩子，难道我就是铁石心肠吗？听你们说的也有道理，孩子还小，送走还是留下，还可以商量。你说呢，石院长？”
石院长跑到脸盆跟前涮毛巾擦眼睛，一个劲儿地点头：“留下……留下，看情况再说。”
田淑贤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尚美凤神神道道的，不想要了也好，大妮你先带着孤歌，山梅多帮帮她。”
大妮和山梅千恩万谢地抱着孤歌走了，石院长这才回到办公室桌前长吁短叹。
田淑贤嗔怪道：“你是一把手，又是个老爷们儿家，遇事先抹鼻子，叫我怎么办？”
石黑玺大喘一口气，摇头苦笑：“唉，没想到老了老了，来管这种孤儿寡母撕心扯肺的差事！”
大妮抱走孤歌以后如获至宝，整天哼哼唱唱的哄孩子。为了纠正孤歌的毛病，她不惜劳苦从早到晚横抱着她，让她躺在自己怀里适应小身体平放。大妮自己不能生孩子，却从小就是看孩子的命，在家里她是大姐姐，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她抱大的，本家婶子嫂子生小孩，也都找她去伺候月子看孩子。为了给弟弟妹妹挣学费，她又去城里当了好几年保姆，看过好几家的孩子。孩子们都喜欢她，可以说她生来就是送子娘娘派到孩子身边来的守护神。当她自己还是个黄毛小丫头的时候，稚嫩的脊梁上就已经驮着大妹妹了。命运不济，这个最富有母性的善良女人，送子娘娘却忘记给她一个朝思暮想的孩子。为此，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心如死灰，不愿再嫁他人做“填房”继母，宁可只身来到普爱山庄当“替补妈妈。”
孤灯冷月，她抱着孤歌端坐，学着镜智法师打坐的样子。虽然经过法师一番开导，她学会了说三无境界与清净大爱，并且成了佛门居士，但她一时还无法做到像法师那样看破红尘超然出世。久埋心潭的万般委屈，每到夜深人静难以人眠之际，就压不住地泛起层层苦水，千言万语都想讲给孤歌听。小孤歌也真怪，不管你怎样大声哭诉，她都像没听见一样照旧熟睡。即使如此，大妮也心满意足，过去连个夜里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小伴儿了。其实，她这样无异于自言自语，只是怀里有个活生生的小肉体，便觉得有了倾诉对象了。孤寡老人养个小狗小猫，还能跟它说说话儿呢！
小孤歌自出生以来从没有在女人怀里依偎过，她很快地喜欢上了这种享受。虽然她从没有过吸吮母乳的幸福，大妮妈妈的乳房也不会流出甘甜的乳汁，人类的天性还是使她在这温柔亲切的拥抱中找到了安宁和信任，不再挣扎着坐起来了。但是，只要她发觉被人平放在床上，仍然要爬起来变成“座钟”才能睡觉。大妮只好整夜整夜地抱着她，让她平展展地躺在自己怀里。这样一来，小孤歌是能躺下睡觉了，大妮妈妈却变成了“大座钟”。山里夜寒，她坐得腰酸背疼脊梁发凉，只好拽过被子枕头戗在身后，抱着孩子半睡半醒久久地絮叨着孤歌呀孤歌，你得了这么个名字，够让人心酸的了……你孤，俺也孤，你一个亲人没有，到人世走一遭不知道自个的来历，够孤够苦的了！虽说俺还有一大家子人，可俺也是个孤苦人啊……俺要是有你这么个孩子该多好哇，可俺没这份福气。
别看俺在人跟前乐呵呵的，眼泪往肚子里咽，心里有苦又能对谁说呢？爹娘老了，好容易拉扯大了几个孩子，不能再给他们添烦恼了……弟弟妹妹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也帮不了俺，说了又有啥用呢……何况，大妹妹成了……他的媳妇，见了面还能说什么呢……谁叫俺不争气，过门十年不开怀儿，两口子到医院检查，是俺的毛病……福根他是根独苗儿，眼看他家成了绝户，公婆成天不给好脸色……也别说农民封建落后，地里的庄稼活没个男丁是不行，庄户人家娶媳妇不就是盼个孩子吗……俺不能拖累他，主动提出离婚，可当初俺娘家为了给大兄弟娶媳妇，找福根他家要了一大笔彩礼，那也是叫一个“穷”字逼的。俺爹死要面子，两亲家见了面不知怎么说合的，爹又把俺大妹子许给了福根，说是有出戏叫《姐妹易嫁》……
唉，谁叫俺不会生孩子呢？农村妇女不生养就矮人一截子，认命吧！福根成了俺妹夫，妹妹给他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俺这心里的苦，连对亲爹娘也没法说呀……孤歌，你听听俺遇见的这叫啥事！俺心里怎么承受得住？可俺硬是撑过来了……夫妻情义要是断了也罢了，可福根还惦记着俺，觉着对不住俺，捎信说要来看俺。俺托人捎信回去，说俺认命，在山庄挺好……甭来了……他和三妹子还是来了，抱着他们的大胖小子……俺接过孩子，说：“喊大姨……”小外甥一声“大姨”，俺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妹子也哭，福根也哭，三个人哭成一团……俺怕人瞅见，一个劲儿地说俺挺好！挺好……回吧！回吧……以后别来了，来多了看叫人笑话……”
山庄姐妹们知道俺离了婚，可不知道男人成了妹夫！俺刚强半辈子，内情万万不能让她们瞧出来。俺洗了把脸，擦干了眼泪，人前笑成一朵花儿，把他们三口子送出了山庄。送了一程又一程，眼泪就是止不住。人们道是俺舍不得妹子，哪知道俺这心里……舍不下福根呀！佛门弟子讲六根清净，可这样牵肠挂肚的尘缘怎么清净得了哇……
孤歌呀孤歌，你投错了胎，小小人儿就叫歹人卖来卖去，好容易来到了山庄，有俺们疼你，你要是给俺当闺女就好了。
她搂着孤歌温热的小身体，趁着夜深人静打开了心扉，郁积已久的苦水打开了闸门狂泻着，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一边诉说，一边轻轻拍打着孤歌，抚摸着孤歌的头发，脸蛋，小鼻子，长眼睫毛，好像两岁的熟睡的小孤歌能够听得懂这些，能够分担她压在心头的重负。这时，她还不知道小孤歌是个聋子！
伶仃寒月，孤悬在旷远的夜空，洒下清冷的银辉，勾勒出山庄版画般的轮廓。喷泉的水花儿不再奔涌，只剩下汉白玉的石像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在夜色中闪着青白色的幽光。石像妈妈的面庞显得线条分明，表情严峻，不像白天在阳光下那样开朗。一阵山风穿过，似乎传来她的叹息。山庄里谁都没有发觉小孤歌是个聋子，只有石像妈妈知道，只有石像妈妈知道……
孤歌的卧室，四个女人站在小床的周围目不转睛地瞅着孩子。孤歌在小床里香甜地睡着，全然不知道有这么多阿姨在关心着她的命运。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飞着笑意，胖胖的脸蛋嘟噜在枕头上，来到大妮妈妈跟前，看来她早已忘记了昨日的恶魇。四个女人互相交流着怜惜的眼神，这个弱小的生命一点儿都没有自卫能力，一点儿都觉察不到一种噩运又一次靠近了她。本来孩子睡觉就睡得沉，何况她是个聋子，这么多人推门进来一点都没有惊动她。她只顾沉浸在美丽的梦乡中，聋哑孩子的梦乡是不是也是寂静的呢……
四个女人沉默着凝视孩子，室内静得可怕，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大妮意识到此事对自己和孤歌的威胁，但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追问山梅：“你怎么能认出来孤歌就是小红豆呢？”
“这孩子是我接生的，出生的时候她胸口靠左一点儿长着一颗红豆大小的朱砂痣。”
大妮一听脸色煞白，无言地落泪了。她天天给孤歌洗澡，当然清楚孩子的左心口确实有一颗红痣。
大家回到餐厅，山梅又拿出两张照片递给大妮：“这是我女儿娟娟两周岁时的照片，这是孤歌的照片。”
大妮擦干眼泪把两张相片凑到台灯跟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最后叹道：“想不到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展晴和肖晶看了照片交流了一下眼色，惊叹两个孩子的眉眼实在太像了。孤歌的照片是展晴给拍的，她看了娟娟的照片心里想：如果说这两张照片是同一个孩子的肖像都会有人相信的，看来孤歌必须离开山庄的命运已经无法挽回了。
山梅又打开第三封信递给肖晶，示意她念给大家听。山梅哽咽着央求：“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求你们能够理解我……”
大妮擤了一把鼻涕，睁大泪光点点的眼睛期待肖晶把信读给她听，她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肖晶只好一字一句地念下去……
娟娟：
好女儿，陷入绝望的妈妈只有求得你的理解了，有朝一日你看到这些日记，知道了妈妈还是个善良的女人，不是被家乡父老误认为的恶人，妈妈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今天，山庄里来了一个弃婴和一个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孩子。弃婴和人贩子的往事。像两把利刃时时划开我心中的伤绝，柳絮和孤歌的出现，形成了对我的过错的控诉。
亲爱的孩子，别看我总是给你写信，但我知道，在你长大成人之前，这些信是不能给你寄去的。那样做只能打乱你平静下来的生活。我悔恨自己当年只顾工作而没有亲自带着你，你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和妈妈的感情不那么亲密，若不然或许不会写出声明和妈妈断绝关系……可是那又该如何呢？那样只会增加你这个十五岁天真少女的痛苦，还是让你以为生母已经死了为好。听说你父亲又娶了一个老婆，但愿那个女人是个会生男孩的生育工具，但愿你和继母的关系融洽。
小孤歌，和你那个被我丢弃的小堂妹同岁。抱着她端详时，我心头一震，她的眉眼神情竟很像你爸爸和叔叔！虽说天下难有这么巧的事，虽然我明明知道这里离咱家几千里地，两年前丢失的孩子被人贩子买走，不大可能在两年后又转卖到这里，我心里还是难以平静。
你两周岁时的照片摆在台灯下面，但我简直不敢看你一眼，因为你和孤歌的眉眼太相像了！在大妮姨妈的喂养下，孤歌一天天胖起来了，样子更像你这张照片了。孤歌学会了笑以后，我才发现她也长了一双和你一样的“倒酒窝儿”。如果拿出你这张留影去给人们看，谁都会说这是孤歌的照片呢！
你们两个不仅像一对叔伯姐妹，甚至像出自一奶同胞呢！毛发粗重是你们家族的特点，你奶奶、爸爸、叔叔和你，都是头发浓密眉毛粗黑，小孤歌也有这种明显的特征，连那又黑又长的睫毛都和你一样呢！看来，你们都继承了父系血亲的遗传基因，女儿大多像父亲，而你们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这也十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年龄同是两岁，胸口的朱砂痣，浓密的毛发，倒挂的酒窝，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孤歌就是小红豆，这巳是确定无疑的了。
自从看见了孤歌胸口的朱砂痣，我整天惶惶不安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每天都去四号楼帮大妮照看孤歌，可又怕面对孤歌，孩子沉默的目光犹如尖刀一般剜疼了我的心。没有找到小红豆时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找到她，可是我现在又多么希望孤歌不是小红豆啊……
为了进一步证实孤歌的身份，我找到市公安局请求见一见那个逮捕归案的人贩子，问一问他从何地拐卖来的小孤歌。公安局刑侦科负责人听了我的哭诉非常同情，破例陪着我提审了那个犯人。然而，犯人的回答令我十分失望，他说：“这个孩子已经在南方转了好几道手，谁也说不清她最早的来历。女孩卖不出价钱，换了好几个主儿，我在北方找了买主，刚给他送去，双方正在交接，就被警察抓进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