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郑重地收起了襁褓,动感情地说:“这是孤歌亲娘给她的念心儿,我一定替她好好收着。”
山梅把几封信重新用绳子捆好,郑重地交给肖晶:“这些信以后可以作为证明孤歌身世的材料,如果她长大了想找父母,而她的生父生母有质疑,还可以帮助他们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展老师毕竟是有自己专业研究的人,不能在山庄呆一辈子。六妹,这些信就托付给你了!”
肖晶激动地接过信说我一定好好保管。”
展晴关切地问山梅:“你不是说,等到你女儿长大以后把这些信让她看么?”
山梅有些凄伤,叹道:“我这一走,四海为家,不知何时何地是个归宿,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有个……日后四妹和六妹可以把信替我寄给娟娟,信封上有地址。再说,往后一个人打发光阴,我会将这场恶梦详详尽尽重新写下来的……明天一早儿我就走了,你们都装作不知道好了。”
展晴沉吟思忖,也想不出良策,只好表示要尽朋友情义:“那我开车送你进城。”
山梅摆手辞谢:“我没有什么行李,还是谁也不惊动,悄悄地走了好……”
展晴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一定要送你,我在城里朋友多,先在我家落落脚,大家帮你选择个去处,最好找个有朋友接应的城市去求职。”
山梅感激地表示:“明天晚上你还要主持联欢会呢!”展晴说:“那有什么?咱俩一早儿就走,中午我就赶回来了。”
山梅仍觉过意不去:“这……太麻烦了!”
展晴却说起了俏皮话:“谁叫咱们缘分深呢!说不定呀,五百年前咱们几个都是在一个庙里修行的尼姑!那时候镜智法师就是庙里的主持!”
肖晶伸出手指戳着展晴的额头:“这时候你还说笑话”展晴豁达地开导大家这有什么?人生路上相逢别离是平常事,有小孤歌牵住大家的心,咱们的缘分没有断,后会有期!”
山梅伸出双手用力把三个朋友的手握在一起,泪花闪闪地告别:“后会有期!”
四个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杨大妮正式领养了孤歌,终于当上了妈妈,高兴得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每天抱着个聋哑孩子在人们面前显摆:“看俺闺女多俊!看俺闺女胖了吧?”
姨妈们也都怜爱这个不幸的哑女,见了她都抢着抱抱。在她短短两年的生命历程中,过去从未感受过这么多的温暖,甚至从未见过人们的笑脸,面对姨妈们的亲昵,她有些惊愕,双手紧紧地勾住大妮的脖子不放,活像一只小猴子吊在老猴子身上,觉得只有在大妮怀里才是安全的港湾。大妮脸上焕发出灿烂的容光,得意地说:“看看,谁的孩子跟谁亲吧!”
姨妈们愿意拿好吃的东西引逗她,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再认生,谁想抱她都可以了。在温暖的大家庭里,她阴沉的小脸有了一丝笑容,无神的目光有了少许灵气。她仍然沉默不语,连个“啊”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她生活在寂静的世界中,只见人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而不知道话语和声音是什么。
尚美凤由妈妈变成了姨妈,觉得有些尴尬,在院子里碰上大妮母女,总是拿出糖果给孤歌,以示比别人更亲密些。这一天,许多妈妈带着孩子在喷泉旁边玩,尚美凤送给孤歌两块巧克力糖。孤歌最爱吃巧克力了,一双小手灵巧地剥开糖纸,把一块糖塞进嘴里美美地吃了起来。忽然,她看了看大妮妈妈,又剥开另一块糖的彩纸,要把糖块塞人妈妈口中。大妮躲闪着笑道:“谢谢你啦,有这份心就行了,留着你自己吃吧!”
孤歌听不见妈妈说些什么,黑眼珠轱辘轱辘作着判断,当她弄明白妈妈的意思以后,小嘴一撅,执意把糖塞进妈妈口中,这才满意地拍起小巴掌。
大妮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挂满双腮,激动得嘴唇发颤哽咽起来。这个盼孩子盼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体验到了做母亲的幸福。一块小小的糖果,甜在嘴里美在心中,她紧紧地搂住孤歌,咂咂有声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儿,不住地说:“好闺女,知道孝敬妈妈了!妈妈没白疼你……”
尚美凤站在一旁脸儿讪讪的,嘴上却连声夸奖孤歌。
金秋过去了,冬天来临了。小孤歌在妈妈的呵护下一天天胖起来了,原先呆滞的眼睛变得明亮有神,黑瘦的小脸儿变得白嫩红润,小胳膊圆滚滚的像新出水的藕节儿,手背上还挤出一排圆圆的豆窝窝儿。她还学会了笑,原先她是不会笑的,现在笑得十分开心,笑声和别的孩子一样清脆。更加讨人喜欢的是,每当她露出笑脸时,嘴角两侧即浮现两个小酒窝儿,是人们常说的“酒盅朝下洒出蜜”的甜甜的“倒酒窝儿”,越发平添了小脸的生动可爱。姨妈们见了谁都想亲她一口,谁又都感叹一句:“唉,真可惜,这么漂亮的闺女,是个聋哑孩子!”
是啊,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大妮妈妈怎样教她,她都不懂得说出一句话。除了会哇啊乱叫,她连一声“妈妈”都喊不出来,而大妮多么盼望女儿能叫她一声妈妈呀!
于是,尚美凤便又有了话说:“我说不行吧?我可没少下功夫,白费!十聋九哑,你想教她说话,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大妮却不甘心放弃努力,关于镜智法师说的聋儿语训,听展晴解释,日后孩子若是只会打手语,很难在社会上与人交流,因为她听不见别人的话,自己不会说话,别人又看不懂她的手语,便只能在聋哑人中间“对话”了,而聋哑人的生活圈子毕竟太小了。展老师还说,市里有个聋儿语音训练中心,那里有人教孩子看教师的口型学发音。孤歌要是学会了看人口型就能发音,那就太好了。于是,她去市里找到那个训练中心报了名,只要一有空,就带着孤歌去上课。孤歌还太小,过去在人贩子手里又没人耐心地教她说话,所以她压根对别人的口型不感兴趣。大老远的来一趟市区不容易,老师又要求家长配合教学,大妮只好自己先学会了口型训练方法,回山庄再慢慢训练孩子。
大妮快四十岁了,少年时因家务劳动过重没能好好上学,这些年又很少读书写字,如今乍一拿起笔来作记录,真比扛锄头还沉。为了孩子,她现在要重新学习了。她这人心实,肯下笨功夫,认准了一个目标,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久,她就迷上了口型训练这门新学问,学得格外认真,连训练中心的老师都说她有可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呢!
现在,大妮每天的日子过得可太忙碌了。
天刚亮,她就站在阳台上练习了,背诵的内容和老师的讲课几乎一字不差:“衣、衣--啊、啊……”坡、坡,要往孩子手背上吹气儿,让她感觉到,坡的发音,上唇碰下唇时要冲出一股气儿。想叫聋儿区别坡与摸很难,关键得叫孩子弄清楚,坡,冲气;摸,不冲气……科,科,舌根碰上腭……思,思,舌尖跟牙齿间留点儿缝。呲,呲,舌尖抵住齿背,急促地冲出一股气儿……诗,诗,卷舌音……让孩子看清你口唇、舌头的动作。训练聋儿发音的教师要永远记住,聋儿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你的口型动作。要善于把一个字发音的过程分解成动作,还有冲气的运用……”
白天,她得当好“替补妈妈”的角色。哪一家的妈妈休班或生病了,她就带着孤歌去当临时工,给那一家的孩子们做饭洗衣服。
晚上,请哪位姨妈替她照看孤歌,她自己则和山庄孩子们一起坐在课堂上,听展老师辅导文化课。为了使自己的记录水平能够跟上聋儿发音训练中心的老师讲课的速度,她又成了展晴的学生,每天抱着书本哨呀背呀写呀记呀,语文课的进步很快,现在再去市里听讲做记录时不仅能够记清大义,错别字也越来越少了。
在展晴主讲的课外辅导课堂上,学生都是山庄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只有坐最后一排的是成年人杨大妮。为此,姐妹们笑她“返老还童”了,她自己却满不在乎,觉得这样活着心里充实。一本翻烂了的新华字典,成了她随手不离的必需品。受到展晴的夸奖,她越发风风火火起来,得陇望蜀,要读一些更深奥的书本了。镜智法师不来山庄居住时,她也定期去法师的小楼打扫房间,顺便从书房拿来一些佛学书籍,从字典上查明了字义字音之后,便文诌诌地问展晴一些这位女研究生也闹不懂的佛学问题。展晴笑着告诉姐妹们四姐现在比我学问都大啦!”
现在,大妮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姐妹易嫁”的隐私了,也不再自怨自艾了。她觉得日子过得挺顺心’只有一件事令她深觉遗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孤歌仍然对发音不感兴趣,至今连一声“妈妈”都不会叫,莫非自己命中注定就听不到孩子叫妈妈吗……
孤歌瞪大澄澈的眼睛望着这个寂静的世界,小脑瓜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变得温暖了。她喜欢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虽然她的世界始终万籁无声,她并不觉得缺憾,因为她想像不出生活中还需要声音和语言,更无从领略音乐的美妙了。她喜欢妈妈,也很想讨妈妈喜欢,但她弄不懂妈妈为什么总是朝她作出一些古怪的表情:嘴巴一张一合,舌头伸伸卷卷,还不时往她手背或脑门上吹气,然后妈妈又作出焦急、失望、无奈的样子,然后又作出那些古怪的表情。显然,妈妈是想叫自己跟着她学,可是自己作了那些表情妈妈又摇头,到底妈妈想叫自己做什么呢……以孤歌的幼龄和耳聋的局限,还不能生出这些准确无误的思想,但是她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和大家不太一样,别人见了面全都嘴巴开开合合,彼此之间就弄懂了好多事情,惟独自己不行……妈妈一定是为了这个着急,妈妈希望自己和大家一样,可是如何才能跟大家一样呢?她茫然地瞪着大眼睛。
有人说,往天上飞去出了大气层的宇宙是寂静的,或许孤歌是天外来的孩子,她来自寂静的世界,保持着寂静的凄冷与美丽……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
孤歌长成了个又高又胖的漂亮娃娃,眉眼传情,腿脚灵活,跑起来像一个小兔子。她有一个叫全山庄的妈妈们都羡慕的拿手好戏,谁给了她好吃的东西,她都要先让大妮妈妈吃,那不是一般孩子表演的虚让,是真往妈妈嘴里塞。妈妈不吃让她自己吃,她会撅起小嘴儿表示生气;妈妈吃了,她会拍着小巴掌表示高兴。每当姨妈们夸奖这孩子孝敬时,便是大妮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在展晴的帮助下,大妮成了市里聋儿语音训练师资进修班的插班生,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
大妮对孤歌处处满意,就是有一点叫人着急这孩子仍然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妈妈怎么费功夫教她发音,她都不肯说出一个字。大妮已经在聋儿语音训练中心毕业了,在班上已经教会好几个聋孩子说出简单的话来了,只有对孤歌一筹莫展。聋儿语训是一门新学问,肯在这方面下苦功夫对孩子又有耐心的教师并不多,语训中心聘请她去那里任教,她为了不离开孤歌推辞了那份好差事。
尚美凤听说了以后劝道:“四妹呀,我看你是够傻的了!去市里当老师不比在这山区里当孩子妈妈强多了?孤歌在人贩子手里的时候可能受了什么惊吓,要不然怎么连一句‘妈妈’都学不会呢?几个月大的孩子无意识的发音,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首先就是‘妈妈’嘛!当初她要是肯叫我一声‘妈妈’,我也舍不得……你下了这么大功夫,她还是一点长进没有,该死心了!我看她挺爱打手势的,还是教她打手语吧!”大妮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语训中心的老师说,将来对聋哑孩子要……那句词儿怎么说来着?噢,叫做--普及唇读发音,我是怕孤歌长大了跟不上社会发展呀!手语要教她,发音还是得教她!”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没见过你这么实心眼儿的人!”尚美凤不好多劝,别的姐妹更不爱多嘴了。
四号楼里,每天仍然传来大妮大声教授“妈妈--”“哥哥--”“姐姐--”“爷爷--”“姨姨--”“姥姥--”,仍然听不见孤歌的模仿。
大妮并不灰心,仍然盼望着有一天孤歌会喊一声“妈妈--”。因为她发现孤歌很聪明,对于她感兴趣的东西,能够读懂人的口型。例如她最爱看电视,你只要大声说“电--视--”,她会立刻指指电视机。你说声“开--”,她会打开电视机电钮,你说声“关--”,她会摊开小胳膊挡在电视机前面不让关掉。看来,孩子不是智力问题,而是还没有掌握发音的要领。只要找到她最感兴趣的事物,就能引导她发出字音来表示喜欢。
大妮试图教会她说出“电视机”三个字音,但她已经习惯了用动作和手势表示她对电视节目,尤其是动画节目的喜欢,也就不大明白发音的必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