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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N卷(3)

月光很难从帘子透进来,屋子很黑,一只手过来,是她的手。小时候,她常从被窝伸出手,娇气地说:

“黑子哥给我焐手,放肚子上焐。”他满足她的要求。有时,她也给他焐,用没完全发育丰满的、干瘪的胸脯来焐。此时,她使劲攥着他的手。

炕头一阵响动,老人摸黑下地,咳嗽一阵后,他说:“我去占磨。”

“爹,天还早呢。”淑珍说。

“晚了,占不上。”老人出去了,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年月中,每个村屯中只有一座碾道(磨坊),使用它得起早,去抢占,也叫抢碾子占磨。

两个孩子睡觉都打呼噜,挺响。

黑暗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女人低声而激动地说:“天要亮了……”

大黑鱼有些迟疑。

“老爷子,为我们才躲出去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小,嘴被硬硬的胡茬扎着。他们蓦然回到了童年,一次去河里洗澡,他俩都脱光了,下水前,他说:“往肚脐浇尿,肚子不疼。”

“我不会呀!”她说说。

“我给你浇。”他夹着那块柱形的红肉,对着她的肚脐眼儿,射过去热乎乎的水柱。

“呀,好热哟。”她说她笑。

土炕上平静了,海水开始退潮,沙滩上留下没归回大海的贝壳。她幸福地回忆说:“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

“没忘。”

“你知道吗,那回后我有了。”

“哦!是姑娘还是小子?”

“小子。”女人叹口气道,“我把他给人啦……”她告诉他一段痛苦的往事,她将孩子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俩人同时流了泪,为了他们的儿子,为那个没见到生身父亲,也没下落的孩子伤心流泪。

“将来有一天,我们走对面恐怕也认不出来。”他怅然地说,“今生今世,我也认不出儿子了。”

淑珍给孩子留下记号,咬断孩子左手的无名指。当时关东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出生后,为了好养活,母亲咬断婴儿小指尖,孩子乳名就叫小咬子。为区别遍地的小咬子,淑珍咬下的是无名指。

“两座山永远不能相碰,两人总能见面的。就像我们俩,二十多年……别走啦,呵,我给你再生养个孩子。”她没告诉大黑鱼这件事,安慰他道。

“你男人他?”

“别问啦,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淑珍说,“他是个好人,我们俩的事他都知道。他说过,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唉,他几年没回家啦,要不见到你他该多高兴啊……看我又说起了这些。”

大黑鱼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褡裢里的大洋花去大半,他认为十分值得。

第一场雪盖住小孤山,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大白面馒头,仍有不少枯枝露在积雪外面,淑珍每两天要去砍背柴禾,然后顺着雪坡向下拉,那样才省劲儿。

淑珍早早就出去了,老半天没有回来,公公有些担心,叨念着:“工夫可不短了,可别……”

“我去看看她。”大黑鱼说。

淑珍站在山顶上凝望远方出神,泪水流下,融化脚前一块积雪。

“淑珍!”大黑鱼很惊讶,“你怎么啦?”

淑珍抹把泪没回答,重新操起斧子,拼命地砍树枝,很吃力。

大黑鱼抢过个斧子,很快砍了一堆。

“怎么啦?”他问。

“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就呆在家里,全家欢欢乐乐过一个冬天,转年开春他才外出做石活。可是,那年他出外做活儿再也没有回来。”

石匠?再也没回家里来?大黑鱼下意识地瞅一眼远处露出雪面的山毛榉,那儿下面的一个秘密石洞里躺着一个石匠啊。难道是他吗?大黑鱼继续砍柴,仿佛又听到一声哀求:“放我一条命吧,一家老小要靠我养活啊。”忽然,大黑鱼觉得腿肚子冷飕飕地发木发麻,鲜血顿时溅出,斧子砍进大腿。他重重地栽倒,失去了知觉。

大黑鱼整整躺了一个冬天。

淑珍为他求医讨药,总算保住了性命,伤口却没完全愈合,大腿肿得穿不上裤子。

“好点了吗?”淑珍见大黑鱼精神好些,问:“镇上来个扎痼(治疗)红伤的先生,我去给你抓副药。”她带上最后一块大洋,去了小镇上。

银鬃马好久没见主人了,自然十分想念,趁缰绳没系牢,它来到窗前,蹄子蹴地咴咴叫。

大黑鱼听到心爱坐骑的声音心里舒坦,想喊声它的名字,费了好大劲儿,发出的声音如蚊鸣,马根本听不到。

银鬃马救了胡子二柜多少次命啊!大黑鱼想到了与它出生入死的艰难岁月中一幕幕……

现在,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淑珍当掉一双棉被,为他抓药。除了马,自己仅剩下两棵匣子枪,土改风声渐紧,他把枪藏在秘密山洞里。唉!看样子自己一时又好不了,每每到这时,他想起绺子弟兄们,抢了那么多的钱,拼命地花钱造践,吃喝玩乐,挥霍光了再去抢。如今,分文没有,应该取出枪,去抢!可是伤腿连动弹都动弹不得,咋抢啊?

淑珍买回几包药,还有半斤李连贵熏肉大饼。

“挤挤血水吧。”淑珍想用这种办法减轻肿胀,轻轻地挤,她问:“疼得厉害吧,能挺住吗?”

“行,能挺住。”大黑鱼咬紧牙关,汗刷刷地淌,反倒鼓励她,“使劲,再使劲!”

淑珍心疼,实在看不了他再受折磨,想到个办法,嘴唇贴着伤口吮吸,像婴儿吮奶。

大黑鱼的心为之颤抖。

淑珍日渐消瘦的脸,每天她只喝两碗干萝缨子熬的稀糊糊,给她买的几件衣服也卖掉了。

“卖马!”大黑鱼咬咬牙说。

淑珍去卖马,大黑鱼蒙头整整难过一天。

大黑鱼到草原去打猎,积攒够了赎淑珍的三十块大洋时,耿二爷带全家人远行,从蒙古人手中买下块土地,修了响窑,也就是草上飞绺子曾经攻打的耿家围子。初到陌生的地方,淑珍整日哭泣,她知道这样黑子哥难找到自己。

耿家大兴土木,请来很多工匠,修门楼,刻狮子,其中有个叫锁柱的小石匠年二十岁,技艺超群,他刻的鹤衔盘,就摆在耿二爷的卧室里。

锁柱常帮助淑珍做些活计,她给他缝缝补补衣服,鱼帮水,水帮鱼。锁柱受淑珍之托,到老家去找大黑鱼,屯子人说,他叫胡子抓去了,去向不明。

被胡子抓去,还会有好结果啊?更使淑珍忧心的是,如果冬天离不开耿家,将没脸活下去。近些日子,她经常恶心,闻到油腥味儿就想吐。一位有做母亲经历的女佣,偷偷地问她:

“你过门(结婚)了吗?”

淑珍摇摇头,说没有。

“反正,你好像有了。”女佣说。

淑珍听了十分害怕,她和黑子哥有过一次,也正是这一次她怀孕啦。这样,她更盼大黑鱼来接她出耿家。

锁柱带回的消息令她悲哀和绝望,现实很严酷,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只是害怕。

“送茶来!”耿二爷沙哑的嗓音喊,一只淫秽的黑手伸向她。

淑珍应声,泡茶端给耿二爷。

“黑子有信吗?”

“没有。”淑珍不敢撒谎,放下茶低头要退出去。

“回来,铺被。”

淑珍不敢违命,打开绣着荷花的缎子被,放好鸳鸯图案的枕头。耿二爷站在门口,插牢房门。

“二爷,我回……”淑珍发抖,她看到灾难的翅膀飞来。

“给我焐被窝。”耿二爷命她,女佣要给他把被焐热,他再躺下。

淑珍迟疑着。

“怎么,你怕凉?”

“二爷,”她跪在耿二爷脚前,恳求道,“饶了我吧。”

噗!耿二爷吹灭灯。她被死死地抱住,黑暗中断续响起她那可怜的拒绝和挣扎的声音。

淑珍生了一个男孩,生怕孩子遭耿二爷暗算,通过女佣把孩子送给了外乡人,她咬下儿子无名指指尖,留下永久的记号。

石匠没走,还在耿家做活儿,大量的石活儿要他做。锁柱对淑珍很冷淡,她问他:“怎么见不到你的笑模样?”

“没想到,你是那种人!”

“不……”淑珍委屈,她告诉锁柱孩子的来历。

听此,石匠十分同情可怜她。

“带我走吧,锁柱。”淑珍说。

锁柱用了两年的工钱,两整年的血汗,少一点耿二爷也不答应,救淑珍出了耿家,回到老家小孤山,开始了几分苦水、几分幸福的生活。

锁柱整日做石活儿,镵碾子,凿磨……淑珍生下女儿秋月和一个儿子,日子总算可以维持。不久,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看见锁柱叫胡子马队劫走,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年关渐至,大黑鱼已能扶墙站起来慢慢走动。

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淑珍祈祷神灵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她备了些酒菜,为公爹祝寿,也为大黑鱼祝福!

四个小菜,大黑鱼陪老人喝酒。

“再加个杯。”老人说。他将三只酒杯斟满,大黑鱼一只,一只留给自己,另一只老人端起,将酒倒在地上,说:“柱儿,喝了这杯酒吧。”

他们默默地喝酒,老人酒杯里掺进不少泪。大黑鱼觉得今天的酒苦,特苦,难以下咽,就着泪咽下去。

“柱儿,你放心吧,淑珍和黑子团聚啦。”老人语塞,淑珍哭出声来。

大黑鱼醉了,鸡叫头遍他才醒酒,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女人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问:

“黑子哥,心里不痛快?”

“难受,我心难受。”他绝不能说出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说,明年春天咱这儿闹土改,能分地呢。”淑珍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大黑鱼,他知道土改是怎么一回事。一闭上眼睛,石洞里的人就苦苦哀求:“放我一条命吧,我有一家老小啊。”

大黑鱼真后悔,当时没饶过那个石匠。

春天来到辽河草原,一行行大雁鸣叫着北飞,农民的犁铧插进河畔黑油油的土地中。

康复了的大黑鱼跑到小孤山上,找到秘密山洞,取出手枪,只有一支能用,另一支已锈蚀,他深深地惋惜。

傍晚,一家人等秋月回来后吃晚饭,她气吁吁地跑进屋,涨红着脸说:“娘,听牛倌说有个石匠从小孤山下来,朝咱屯走来。”

“石匠?八成是……”淑珍心头一亮,泯灭的希望给“石匠”二字重新点燃,她拉起秋月就往外跑。

“老天要是有眼,该叫我儿回、回来!”老人喃喃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冲断。

大黑鱼呆坐原地没动,淑珍出去的脚步不是踩在地上,重重踏地他的心上,很沉很疼。

“舅舅,过路的。”秋月沮丧地进屋说。

“叫你娘回来吧。”老爷子失望地说,“天底下最狠的是胡子,叫胡子抓去,还能活命吗?”

大黑鱼走出屋去,站在房山头西望夕阳余辉中的小孤山,带着几分希望自语道:“锁柱,淑珍说你总是太阳下山后回家来。”

锁柱能回来吗?永远不会。大黑鱼知道锁柱不能回来了,太阳在人的一生中下山成千上万次,而锁柱他,再也不能回家,他惨死在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

几年前,草上飞决定将抢到财宝藏起来,选中了小孤山。挖洞抓到一个石匠,为了保守秘密,晚间由草上飞和大黑鱼亲自带石匠到小孤山上去凿山洞。

“今晚完工啦,放石匠走吗?”大黑鱼问。

“不,石匠知道这个洞。”草上飞大拇指绕胡须两圈说,“天底下,只我们兄弟俩人知道……”

“大哥,咱的规矩不杀跑江湖耍手艺的人,石匠他……”大黑鱼极力挽留石匠的生命。

“哈哈,管他妈的那些规矩。”

深夜,石匠将最后一块石头扔出洞外,喘着粗气向上爬,草上飞忽然飞起一脚,石匠被踢下洞去,草上飞盖上石板,急喊道:“二弟,快来压住它。”

“我上有老父,媳妇快坐月子了,留我一条命吧。”石匠在洞里苦苦哀求饶命。

草上飞用大氅衣盖住石缝,石匠哭喊着,闷死在山洞里边。

大黑鱼深深地内疚,自己参与杀死锁柱,那个石匠肯定是锁柱了。他整夜睡不着,独自沿着村外流淌着春水的小河走,几次他想偷偷走掉,远远地走,再也不回来。

月很圆,也很亮,河水泛起微微的波光,夜莺偶尔叫几声。

忽然,像是有人走过来,大黑鱼急忙躲进小树林里,他看清两个荷枪的人,押着个被捆绑的人。

“我撒尿。”被捆的人在说话,声音是那么熟悉。有人划火柴,大黑鱼看见一张脸。他心里喊了一声:“大哥。”

哗哗,浇尿!大哥遇难,抓住他的是什么人,看不出,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哥的仇人,他的手伸向腰间摸到手枪,又停下来。大哥杀死那么多的弟兄,又杀死了石匠,总该受到惩罚。

三人继续赶路,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大黑鱼想起自己被绑在柱子上,飞毛腿要烧死自己的那一幕,是大哥草上飞救了自己。如今大哥遭难,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三人沿河堤走,稍微不小心将失足落水,三人只好排成一字,草上飞被夹在中间。

大黑鱼远远在跟着他们,不能靠近,月光太亮。

终于,飘过几片黑云遮住月亮,大黑鱼加快脚步朝前赶。忽然,听到扑通两声落水声。

逃脱的草上飞与迎面而来的大黑鱼撞个满怀,他急迫地说:“快给我松绑,二弟。”

两个落水的人爬上岸,跑过来并喊:“站住!”

草上飞拉大黑鱼一把,蹲进土坑中,俩人走近时,草上飞夺过大黑鱼的手枪,对准那两个人开枪。

草上飞跳上堤坝去,从两名死者身上卸下枪,说:“兄弟,快走吧,打死的是土改工作队的人。”

“我不走!”大黑鱼说。

“那好。”草上飞将枪还给大黑鱼,“二弟,我走啦。”说罢跳下河,朝对岸游去。

今晚两个人被杀,大哥何年何月能再不杀人啊?又有两把枪带在他身上,也许今晚还有人倒在他的枪口下。大黑鱼举起枪瞄向河,手直发抖,从来也没这样发抖过。草上飞离岸边不远了,再过片刻,他就会爬上岸去……大黑鱼终于横下心来,随着一声高喊:“大哥!”枪响,草上飞不再游动,河水归于平静。

大黑鱼回到淑珍身边,她在等他,说:“方才,听河那边有枪响,我真担心,怕你遇上胡子。”

他没有言语,躺下。她挨着他躺下,低声说:“今晚的月儿真亮,特圆,听人说,这种时候容易得儿子。黑子哥,看你的……”

是啊,看大黑鱼的。若干年前,也是这样明亮儿的夜晚,大黑鱼得了儿子。那么今晚呢?

早晨,小屯人纷纷朝河边涌去,两个年轻土改工作队员被杀死。

大黑鱼是被一阵啜泣声惊醒的,见淑珍坐在炕沿边上哭泣,她刚从河边回来。她说:“那死人像咱的儿子,他无名指也少半截……”

大黑鱼怔怔地望着淑珍许久,他没有去河边看缺无名指的死者,独自跑到镇上,弄回些酒菜,他和老人喝酒。

“淑珍,加个杯子。”大黑鱼说,他斟满酒后,亲手端给淑珍,让她喝了一口,接下去用筷子蘸着,给秋月和梦生各沾了沾了。尔后,刺破中指,将血滴进杯里,端起说:

“锁柱兄弟,我敬你一杯。”说完倒在地上。

淑珍觉得奇怪,今天黑子哥怎么啦,刺破手指,血滴进酒杯里是干什么?她不明白这是胡子入伙时的血盟。别的绺子用动物(鸡或猪)的血加进酒里,歃血为盟。他们绺子却刺破自己的食指,滴血到酒里,血誓。大黑鱼从未告诉过淑珍自己当过胡子,更没勇气说出锁柱的遇害真相。

夜里,大黑鱼慢慢将淑珍的手从自己的胸脯上挪开,轻轻给她盖严被子,蹑手蹑脚下地出屋,像只猫。

大黑鱼走向小孤山。

月色很好,夜莺甜甜地唱起情歌,缀满枝头的杏花飘溢着沁人心肺的馨香。

山洞石板掀开,大黑鱼爬进去,碰到散乱的骷髅,捡在一起放到身边,然后平躺下去,透过洞口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他听人说过,地上死个一人,天上就多一颗星。

很快自己就是一颗星星挂在天幕上了,他想。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酒杯,石匠的血滴下去,缺指年轻人的血滴进去,淑珍和孩子们的泪也滴进去,自己也该滴进些血……冷冰的枪嘴抵在穴阳上。

大黑鱼的血滴进了酒杯中,酒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丝毫没有感觉出,大黑鱼喝下了自己酿的最后一杯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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