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里风餐露宿的人们总是能寻到破庙,再不济就是义庄。总之是上头有瓦,四边有墙,避个雨,挡个风不成问题。
破庙再怎么破也是福地,自然要靠山傍水,哪有建在整日扬灰的马路边的呢!偶尔路过的村庄外的确有小庙,村里集资建成,先不说大小能不能够躺下两个人,就说晚上是要上锁的,叫人如何是好?!
义庄这地方,大白天的人都不敢靠近,何况是夜晚,就算有人看夜,也不敢淌过去,就如我们两个大活人不敢赶夜路一般。
可是再不敢,在这大雨瓢泼,冷风飕飕的夜晚,我们还是做了话本里很不济的那一类!咬个牙和白大侠敲响那沉沉的大门,过了很长时间,门才吱的一声被拉开,我紧紧攥住大侠温热的手才没叫自己的嗓子发出尖叫。
大叔啊!您开个门就开个门吧,打个灯笼就打个灯笼吧,用得着提到胸前吗?!那被照得蜡黄的脸和惺忪的黑眼,着实吓得我冒了一层冷汗。
“大叔!我兄弟二人路过此地,又遇大雨,特来寻个避雨的地,望大叔收留一夜。”白大侠打了个寒颤,抱拳行礼,我也跟着作了一个揖。
“将马车拉进来吧!”看管的大叔还真是好人,将我们让进去,又给了火烛。“难得有人来借宿,只要你们自己不怕,寻个干地,凑合凑合吧!”
说完推开旁边一扇小门,就没再露脸,留我们二人,一边抖身上的雨水,一边寻些稻草,点了火,烤起来。
本来只顾着烤火取暖,可是一旦不冷了,眼睛就开始四处瞄了瞄,不瞄还好,一瞄这刚褪去的冷意又从脚底蹭蹭往上钻。映着火光,里面一具一具的棺木刷着红漆,像巨兽睁开猩红的眼睛,准备吞噬生灵,甚至带着贪婪和兴奋的光,我连忙收回目光,搂住旁边的手臂。
“你说,棺材里的死人会不会在半夜爬起来觅食?”
“觅食?吃什么?”
“吃人!活人啊!”小时候不睡觉,嬷嬷们就讲鬼怪会在夜里吃不睡觉的人的故事,吓得我绝不敢再吱一声。虽然好多年没听过了,但是想起来,还是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没见识了吧,那是吸噬元气,不吃生肉!”某人说得甚是认真,还不忘往棺木那边瞧了瞧。
“那吸的时候疼不疼?”原谅我没被吸过,这会儿牙齿都有点打颤了。
“不知道啊!疼的话你就喊。”
“那我们跑吧,要是这些死人贪多,吸干了都还不知道松嘴,连皮带肉也都吸了去,我上哪哭去啊?死都不得好死,死无全尸!”疼就算了,就这么死了,我不干!
白大侠轻轻地笑出了声,将我往怀里揽紧了些。
“逗你玩呢!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动不了了,自然不会来害你!”
“阳光也看不到了?香味也闻不到了?连喜欢的东西也摸不到了?”
“嗯!”
“那人死了之后去哪里了?”抬起头又瞄了一眼棺木,又冷又静,感觉还是不好。
“会腐烂,肉身、头发、衣服甚至这棺木,还有棺椁,最后就一具白骨。”
“那为什么人们都说有鬼魂,会报恩,还能报仇?”
“这个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有些执念,也或许是怨念,或是有不舍的人,放不下,走不远。”
“那绿荷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我吸吸鼻子,又将头埋到那温暖的臂弯。
“绿荷是谁?”
“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像红蕖一样,可是……可是不在了。”
此时风从墙缝钻进来,带着尖厉的呼啸,仿佛是被束缚而不甘的挣扎,那声响听在耳朵中,却冷在骨头里。
“你说,真的有孟婆汤吗?真的有来世吗?来世可还有你?”好多故事都写前世今生,今生来世,前世追溯起来并没有意思,可是假如能够预知来世,又是怎样光景?我们是不是还在一起逃跑?我抬起头,想从这张脸上找到来世的索引。
“有的!来世,你不来找我,我就去寻你!”白大侠刮了我的鼻子,火光映在脸上,仿佛隔世的朦胧。
“那我们死了,腐烂掉了,但是魂魄也要一起走,一起投生,生在同一个地方,毗邻而居、青梅竹马、总角相嬉、豆蔻做媒、绾发相亲、生儿育女,待他们出嫁娶妻,再抱抱孙儿,然后头发白了、背也佝偻了,一起死去,再等下一个来世,来世还在一起。阿姝!我愿生生世世轮回不息,但求你在左右!”
“你贪心了!贪多会撑!”一直都不正经,这会儿正了颜色说些情意绵绵的话,倒是让我无所适从。这一生才开了头,想得太远一不小心会碎了未完的梦。
“我真的相信有来世,总有这种感觉,和你在一起,怎么都不够完满,把每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把每一个时辰分成四刻,每一刻有三盏茶,每一盏茶有两柱香,每一柱香有五分,每一分有六弹指,每一弹指有十刹那,每一刹那为一念。每一念都够看清你的眼,每一刹那都够读懂你的表情,每一弹指都够感染你的情绪,每一分都够摸清你的心思,每一炷香都够许你誓言,每一盏茶都够逗你愉悦,每一刻都够温暖你的手心,每一时辰都够握紧你的手指,每一天却都不够让我表达。我太贪心,就嫌这一天天的太长,长到够不着地老,看不见天荒!”
白鱼君也对我说过情话,却怎么也不及此刻的感动,低低柔柔的声音,带了淡淡的鼻音,甚至还要停顿一下去想接下来的用语,但是就是分外动听!我想说些话,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将头搁在白大侠的肩头,眼睛很疼,疼到我不想睁开。
“阿姝,你可怨我?”
“什么?”用鼻子应了声,将眼角的湿意抹掉。
“带你出来,却让你风餐露宿、衣食堪忧。”
“那你送我回去吧,我现在可是价值连城!”
“……”
事实证明,感动的时刻最为短暂,情感最为脆弱,头脑也最为混沌,这一混沌准要出岔子。
第二天,天空放晴了,但是道路太过泥泞难行,只好留在义庄。还真别说,和死人呆了一晚,这胆量是直接上去了,白大侠一早去寻野物,我闲来无事便将马车洗涮干净。这一个月来急赶忙赶,人瘦了、马瘦了,可车还算好好的,车轴在风阳换过一次,如今虽咯吱得厉害,好歹还是能滚的,应该能跑到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