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海生就上了班。他为单位每位同志买回来一双毛皮手套。包括调查组的人,包括老房老工。他是有意买的,他在用实际的事实对他们说,我这并不是乱发物品。他将手套交给单位的会计,让他发给大伙。刚刚领到手套,老工先找到他办公室。老工进门那毕恭毕敬的样儿,全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他先对海生说,这多日他一直吃住在工地。他说尽管领导宣布停止了他的工作,他还是放心不下单位的事;他说领导不在正是需要他操心的时候!他说工地啥都好着请领导放心。海生虽心中还在生他的气,可只要他努力工作,他还是能够凉解他的。他向老工点了点头,仅这一点头,老工显然是看出了什么般诚恳而又动情地说:经理,那几袋水泥,我已按价将钱交到了单位;那些旧砖,请经理报个价,我立马付清;那些旧楼板,我已通知他们按单位原来处理旧楼板的价格收了款。这是我写的检讨,要批评要罚我都接受,可总不能不让我工作呀!你不知道经理,我这人一辈子干事干惯了,没事在家心里憋得慌呀!老工说到此竟眼圈红红的,声儿颤颤的。
听着老工的话,海生一方面为自己处罚的成效表示惬意的同时,心中也觉奇怪。因为他清楚,从老工上告他的做法看,是要和他对抗到底的呀!正当他为此感到蹊跷时,老房也找上门来。老房进门来更是双手贴着裤缝如同学生见了严厉的老师一般,声儿颤颤地说:经理,我错了,这都是我对工作不负责任的后果,做为一名军人出身的干部,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请你给我点时间,若再有此类事发生,你开除我也无怨言。
尽管老房只剩下将一颗红心掏出来让他看了,但越是诚恳越是让海生觉出不正常,海生还是对他说!你先回去,让我再考虑考虑。与此同时,审计局与检察局的两个工作组都先后撤走了,他们的结论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让他放开工作。工作组撤走的第三天,组织部派人来考察他的工作,不是县委组织部,而是地委组织部。当他还没有想明白象他这样一位副科级的干部咋就惊动市委的组织部时,已接到市委通知,任命他为县政府常务副县长,即日去上任。在此之前,海生已想好了,将自己后半生的目标,要由事业上转到文学创作上。在这个公司一年多的实践,使他深深地觉得,政治这一碗饭确实不好吃呀!他觉得这样一个小小的公司已经证明,象他这样的直肠子人,在政治上是不会成功的!可他万万没能料到,一位正在接受审查的干部,竟然一夜之间成了一县之长,成了自己从来连想也没敢去想的领导干部。他在认为这一切都来得不可思议时,心中还是不无自豪地自己对自己说,父亲呀!你当年仅仅任了个镇长,你儿子终于成功了!对父亲说完之后,又对毛主席的遗像说,尽管你老人家,分了我们家的地和财产,我还是支持和拥护你老人家反对剥削,追求共同富裕和人人平等的政策的!他还说我永远是打心眼里拥护你老人家的,你过世我对你流的泪比为我母亲过世流的泪还要多!时至今日,你终于看见我了,看见了一位真心实意为你,为社会而忘我工作的人!你放心吧老人家!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为你工作的。
那一年是1988年,那一年正是改革开放正搞得热火朝天的年月。发展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绝不亚于当年的农业学大寨运动。科技和教育受到空前的重视,改变办学条件,集资办学成了全社会的重点;开发市场,搞活经济成了人们谈论的重要话题,砸破铁饭碗的用人制度更是激活了一泓死水;股票,保险、福利彩票的发集,房地产开发,这些新事物的出现,让那些有胆有略的人成了勇跃的涉足者。当然,经济的发展也同时改变了贪污腐败的内容,用人制度的改革让政府的许多事情没了规矩,舞厅歌厅更让多个朝代被唾弃的卖淫、嫖娼成了不公开的热门事,竟然还传来孝顺的万元户儿子用包女孩给辛苦大半生的男寡父亲行孝的骇人听闻的艳事。
海生在这种情况下,走马上任了。上任伊始,他才真正明白,老工老房并不是向他自己认错误,而是向权势。他去政府上班。他太熟悉这儿的一切,他在这儿出出进进少说也有十多年,他有着不知多少次双手捧着写好的材料送到县长们的办公室去的感受;他有着挑灯夜战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的回忆;他有着周日在静静的大院里依然伏案耕耘的说是艰辛却又心甘情愿不懈奋进的历史。可这一天进政府的大门,他迎着的是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争先恐后伸上来的一双双热情的手;包括办公室里刚刚换上的一套崭新的办公用具,桌椅沙发,还有那散发着幽香的香皂、牙膏,还有未入水的雪白的毛巾,他的感觉全然地变了,他在感到新鲜的同时,心中却不时自己对自己说,当官和当百娃就是不一样啊!他任过三年的团县委干事,任过八年的县长秘书。他少说也为他们写下了等身的材料。他明白那些频繁的大小的会议的讲话,他不只能应筹,还会比当初写的材料讲得更好,但他心中也最清楚老百姓需要并渴求的并非是你说得怎么样,而是看你做得怎么样,能不能干实事!
上任的第二天,他避开了所有的应筹,独自一人去各乡镇和有些单位。他一连跑了十多天。他告诉秘书给谁也不许说他去了那儿。他不是去夸官亮宝,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我该干点什么呢?他十分地清楚,发展农村经济的一系列包括水果、蔬菜、奶牛等基地建设,在他任秘书时,时任的县长已提了出来。且几年来已初步见效;而该县的工业又是十分的不景气,包括他早已听到的乡财政管理的混乱和胡乱的摊派,干部教师工资的拖欠等等一系列老大难的问题。他深感工作的压力和责任的重大。他心中清楚,在新的形势下,有千头万绪的工作,包括农业的产业调整,工业的深化改革等等,可多年的埋头苦干,使他养成了扎实工作的作风,他的双眼就只瞅着那些群众反映强烈的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明白有些问题要很快解决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自己总归应干实事的。鉴于县上重点中学从解放以来仍未建过新房,而眼下的一幢教学大楼已开工三年,因资金短缺只建一层而停工;县上一条主要的街道拓宽已拆挖得稀烂却因有丁字户拦挡而无法实施的问题,和喊了多年的新的农贸市场均因资金短缺而未能动工的事实,经过反复考虑,他终于响亮地在全县提出了先抓好三个一工程,即建一幢楼,修一条路,建一个市场的目标。
他先去了教育局。局长姓张名勇,是一位有文化的六十年代的高中生,且寡言,又干实事的干部。记得当年他任秘书时,县上在基层招开一个现场会,县委、县政府的三个笔杆子(包括他)都参加了会议。各乡镇汇报工作时,他们几人被那千篇一律的汇报听得烦了,海生提议,每人用纸条写一个最满意发言最好的乡镇书记的名,检验他们的看法是否一致。那俩人随声应和,三人立马分开写出又聚起一看,竟然全写的是这位张勇局长时,便都会心地笑了。教育局和县重点中学毗邻。他将小车直接开到局长门前。在他任秘书时已尽知,无论那个局,局长再换,办公室的位置是绝不会换的。他上前敲门,没人应,再敲,仍没人应,他正要找人问,一边的房内有几人出门迎上来。显然是因了他是新任县长,特别热情,让他到办公室。他问局长上那儿去了?一人说刚出去一会儿,一人说肯定是上中学去了,说此话的人话出口还给其他人一个诡谲地笑。他原本要让他们去叫,但又一想,自己要到中学看现场的,便起身告辞说,我过学校去。
进了中学门,他问局长在那儿?收发室的老头手一指说在那儿。他随指望去,见他指的是一排教师办公兼宿舍的房,便问,在几号?老头说,我带你去。他即下了车,与老头一同步过去。到门口,老头就重重地敲高高地喊着说:张局长,仁县长找你!敲过几遍,无人回话,老头似乎有意又提高声音喊:张局长,我看见你进去了,快开门!仁县长有重要的事。海生听此话怪怪地,问老头这是谁的房子?老头说:是高萍老师的。说着话,左右两边房内有人伸出头来一看,又将头缩回去。他觉蹊跷,再问,里边住的男的还是女的?老头诡谲的一笑说:是高萍老师,男的女的你听不出来。海生说,没在就算了,去找你们校长。老头说:肯定在里边,我给你叫。说着话老头小跑去隔壁房内端来一把椅,站上去,一身子爬在门上边,将倒勾一手推开,向里窥视一番后,又是高声儿说:张局长,快点,仁县长来咧,说着从椅上跳下来说:我给你说在里边在里边你看在不!高萍终是开了门。尽管张勇局长已坐身办公桌前。但他们俩人紧张而又尬尴的面容,让海生明白了一切。他并未进门,站身门口只说一句,到校长房内去,转身就走。
海生还是与张勇局长一块看了建楼的现场。忙碌了大半天回到办公室,心中反复地问,人咋说变就变了这个样儿?可又一想,这明显是人家两厢情愿的事!想着自己半生来好过的不至一位的女人,想着他与这些女人的恩恩怨怨,想着自己至今还无法跳出这些女人圈子的现实,他开始对他有了同情之心。可这种心情刚一泛起,他又自问,玩女人也不至于将工作搞到这一步呀!他又开始对张局长不满了,他心中想尽管是资金有困难,但也不至于好几年没法解决!再则,岁数也不小了,啥地方弄不成,非得大白天在房里,让人堵在里边。也许这位局长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这种事总和破案不一样呀!而自己也真的太霉气了,第一次到单位去,竟然碰上这等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学校里,包括收发室的老头和那些偷看的人,肯定会有看法;处分他吧,也确有点不忍心。正当他想着如何了结此事时,张勇局长竟然找来了,敲开门后,他怯怯惧惧地双手递上来一份检讨书。他打开看,他竟然低着头站在他的桌前。他让他坐,他才只担半个屁股般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检讨,他真为他的诚恳和悔悟而感动了。他说了他和高萍相好的整个过程;他全然承认了他做为一局之长的主要的责任;他还承认他这是一种作风败坏的表现;他说他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但他又说他是实实在在没法了才走到了这一步,他的检讨书上显然有眼泪濡湿的痕迹。他坐在那儿如同罪犯等候宣判一般的无奈地低着头。看完了他的检讨,海生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当他将烟给出吐时,他看见他额上明晃晃的一层汗水。
房内好长一阵沉默。海生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看见他随着咳嗽声身子不由得一颤。海生说:你确实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张勇坐着的身子又是一颤,满眼泪水欲滴地盯着他说:我知道!海生说,都一辈子了,让人咋说呢!张勇低下了头,又一阵沉默。海生问他:人家高萍是真心爱你嘛?张勇诚恳地点了点头。海生接上问他的丈夫和你的妻子知此事嘛?张勇说,可能还不知。海生长长吁出一口气说:说透了,这应该算是你们的私事。听他此言,张勇抬起头,泪水在眼内一闪一闪的,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一般。海生双眼盯着他说:你今日能坦诚地来承认错误,态度确实是好的,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海生做思考状接上说:其实今日也并没有人把你们抓在床上,你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此时海生话虽这么说,假若他真的不来检讨,他派人去调查,他又坚决不承认,也不知事会弄到那一步!而此时他承认了,他却全然的谅解理解了他。最后他站起来对他说:这样吧,你这检讨到我这儿就为止了,若有人反映,我会回答他们的。你的责任,就是在年内一定要想办法把那一幢楼建起来,至于你和高萍,我支持你们能够尽快结合,但在不能结合之前,特别是这一段,坚决不要再来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张勇听着话,早已站起身来,似要给他下跪一般,一头扑到他桌前,被他双手扶起推坐在沙发上。他却激动得顺手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说:仁县长,谢谢你对我的理解,请你放心,我全听你的,只是建楼这事,我恐怕——张勇只说了半句话,满脸尽是为难。海生看着他的表情,思忖片刻问:咋,建楼有困难?海生话说得极严肃,张勇连忙似解释又似表态般说:不是我有困难,是——张勇又说了半句话。海生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主管部门?张勇说:这个我清楚。海生说:清楚了就好,我支持你,有困难你对我说:张勇说:不是对你说不说的问题,这个工程是于县长当初与建筑队直接定的。我也问过工地代理,人家说这儿的事一切都得于县长说了算。人家还说,前一向施工队的头和于县长都吵了起来,说是你拿了我的回扣,造价给我提不上去,我不会复工的。听到此,海生终于明白过来。又是这个于广文,就是那位从兄弟县团委提拔调到这儿任了副县长的,长象似窦娥冤中的监斩官样的人儿,海生早已听说他一来就和政府招待所的所长打得火热,还时不时的去招待所的固定的包间和一位女招待睡觉;也是他派人来房产公司查海生的问题,海生刚一上任就想了必须尽快将这种败类从政府的领导岗位上驱逐出去,没想到他管了个教育,在建楼问题上又使手脚,显然是他吃了人家的回扣,答应给人家每平方建筑面积加价却又无法提上去。而这建楼的钱是全县人民捐的,他也真是胆大妄为。想到此海生对张勇说,这事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还是在他前边的,我是说给你担上担子,你必须给我一年内完成了。
听了此言,张勇来了精神宣誓般说:感谢你给我这立功赎罪的机会,我若按时完不成,就主动辞职。说完,站起来,满眼闪着灿烂的泪水,深深向海生鞠一躬,毅然出门去。送走张勇,海生真的有点生气。并不是因张勇,而是因于广文。他真想立马将他叫来质对,又觉自己刚刚上任,有些不妥。若还放着不管,建楼的事显然无法向前进展。无奈之际,他决定向县委书记刘光远和县长邹宏道专题报告此事,向他们要主意。他当天晚上就分别找了俩人,三人专门在一块商量的结果是:先将于广文分管工作给调整一下,至于他的问题,由于缺乏证据,回头再说。海生觉得这样办也比较稳妥。便催促书记县长必须尽快将话谈了,以便他及时开展工作。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