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冰辰,我叫得对吗?”女巫低头看着我,目光中少了几分冰冷,竟显出几分迟疑和羞涩。
“没错。”我脱口而出,却分明感到脸上微微发烫,赶紧转过脸去。
“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姑娘请问!”
“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猛然转过脸去,惊异地望着她,忽然间仿佛在那双明净的眸子之中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情愫,并没有戏谑或是嘲讽,反而带着几丝哀伤,怜悯或者某些让我无法理解的感情,她安静地,耐心地望着我,仿佛十分认真地等待着我给这看似荒唐的问题一个圆满地答案,天蓝色的秀发轻轻垂到我的肩头,我忽然有一个更荒唐的想法,眼前的人究竟是之前与我殊死较量的女巫,还是……
“为什么不说话,我的问题很好笑吗?”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告诉我她是认真的。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她的手依旧贴着我的胸口,阵阵寒意伴着隐隐的疼痛提醒着我不断调理内息,此刻的灵力已恢复了大半。
“你的武艺虽然高强,剑也足够冷酷,但行走江湖绝非没有敌手,如今日般的绝境你该不是第一次遇到吧,难道每次都有贵人相助?”我依旧惊异地望着她,她的神情也依旧让人琢磨不透,此刻她的双眸如春水般明镜清澈,却又似夜空般辽远深邃,此刻坐在我身边的,分明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和前一刻冷漠刚毅的战士简直判若两人。
“姑娘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否认你是个剑客,而且是个了不起的剑客,面对敌人你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毫不迟疑地将他斩杀,但面对一个真正可以杀死你的敌人,你却并不想反抗,我说的对吗?”
“我……”我看着她似水的眸子,它们忽然变得如此犀利,仿佛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透过肉体的阻隔直接刺入内心深处,我赶紧转过脸去。姐姐明明告诉我读心只能读出一个人此时此刻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她仿佛可以看穿我的灵魂?
“身为一个武者,你该知道,交战之时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武功,而是获胜的信念,如果一个人有着必胜或者是非胜不可的信念,那么与再强大的敌手交锋,他都有获胜的可能。”我看着云帐四壁涌动的云气,却分明可以感受到她此刻和话语一样犀利的目光,“而你正好相反,无论与什么样的敌人交战,你都没有求胜的愿望,你只把战斗当成一个仪式甚至是形式,你有意地犯了一个对于剑客来说最致命的错误——忘却了败阵之后就是死亡。”
“不要说了……”身上的伤分明已经痊愈,可是我却忽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犀利的剑锋刺穿的不仅是肉体,还有心底深处那让我不敢正视却又永远无法抚平的伤口。
“也许我说的不对,你不是忘却了死亡,你根本就是一心求死,你的确把战斗当成了一个仪式,一个通向死亡的仪式,对你而言,与死亡本身连在一起的不是孤独和痛苦,而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在你心底期盼不已的东西……”她忽然停住了,迟疑之间我竟然感到两颗冰冷的液体落到了腮边,它们没有滚落,而是在脸颊上结成两颗晶莹的珠子,我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过头,天蓝的长发正碰到鼻尖,沁心的幽香扑入鼻孔,我们静静地对视着,那双眸本就失去了冰冷,此刻晶莹的泪水浸润着修长的睫毛紧紧将它们包围,竟如两颗熠熠闪烁的星辰,显得亲切而迷人,刚刚落到我脸颊上的液体流下的痕迹依然在面纱上散着寒气,洁白的面纱由上而下一点一点幻成晶莹的玉屑,和涌动的云气一起,升到帐的顶端。我有多久没有如此接近地端详过这张面孔,这张端庄素雅又清逸迷人的面孔,这张让我如痴如醉地怀恋甚至是迷恋的面孔,那黯然的神情,那可以洞穿我灵魂的目光,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抑或是我体内的毒素并未解除,此刻已经产生了幻象?
我没有答案,我们依旧静静地对视着,我唯一可以感觉到的是灵力已经完全恢复,她的手从胸口慢慢移开,行动的封印也自然解开,我下意识地拥住她微微前倾的身体,或许此刻她的身份并不重要,十六年辛苦地等待仿佛让我经历了无数个漫长的轮回,以至于无常的命运再把同样一张面孔送到我面前时它便足以夺去我全部的理智甚至占据整个思维,我不想再说什么痴狂或者情不自禁,对我而言,这世间已经存在的词语没有一个可以描述清楚我对姐姐的情愫,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我只知道只要有可能,我便不会再放弃守护这具躯体的权利。她的神情并不平静,但却没有丝毫的拘谨或是反抗,目光中仿佛充满了和我一样的热情和企盼,散着寒光的身体微微颤动,静默的云帐之中只剩她此时微微的啜泣。
我用颤抖的手轻轻拭去她腮边冰冷的泪,捋起额前天蓝的秀发,轻轻捧着那张娴静的脸,仿佛在那双晶莹的眸子中看到了帐外漫天飞舞的雪霰。她慢慢抬起微微散着寒意的手,颤抖着把我的手反握住,静静地贴在脸颊上,一举一动都如此熟悉。我们没有再动,只是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忘却了轮回的运转,隐没了时间的流逝,仿佛曾经的一切都从时空的深处悠远深邃的空隙中涌出,汇聚在此刻一个细碎的点上,我们漠然地,或是深情地望着彼此深邃的眸,此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忍受十六年撕心裂肺的煎熬,是什么力量压抑住了如此深沉又无法抗拒的绝望,不让它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温柔的白雪簇拥着清新的空气透过呆呆的眸,轻轻飘进我干枯的心田,指引着我在那里重新找到一块圣洁的净土,让失去的痛苦慢慢熔铸成思念的阳光,和爱地泻进心底,让伤痕累累的灵魂重新拥有祭奠希望的勇气。
“谢谢你,姐姐说雪域巫师一生只能祝福一人,你我素昧平生……”我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不知此刻的心境究竟是平静还是热烈,脸颊上晶莹的冰珠被体温渐渐融化,蒸发,在平静的脸上,流下些许清凉的气息。
“不仅是只能祝福一人,而且只能去除宿命之中一个负面的伤害,所以镇魔巫师的祝福只能让你不惧平常的诅咒,却无法抚平萦绕在你心底的痛苦和绝望,”她依旧背对着我,语气也很平静,但我能从她的背影中读出明显的伤感,而且面前的轻纱还没有出现,晶莹的液体依旧顺着脸颊滑落到云朵上,结出一粒粒银白得冰晶,“但是我的祝福也只是给你战胜绝望的机会,能不能真正从失去她的阴影中站起来还要看你自己的意志,相信轩辕的转世不会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轩辕,你也说我是轩辕的转世,轩辕到底是什么人?”我从榻上坐起,走到她面前,却忽然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羞涩,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但现在时机未到,日后你自会知晓,只希望我的祝福真的能够帮到你,你今生任重道远,切不可轻易放弃生的希望!”她用手拭去腮边泪痕,稍微恢复庄严的神态,寒光闪过,轻纱在面前飘起,遮住此时憔悴的面容。
“如此多谢姑娘了,姑娘的话我自当谨记,我的命也算姑娘救得,我……”
“你不必客气,我虽与镇魔巫师素未谋面,但能与她生得一般摸样又在此间遇见你也算命中有缘,况前番与妖女激战之时你舍命救我,加之你的身份,于公于私我都该如此。”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可是虽然簇着雪霰的轻纱遮住她的面容,我却依旧可以感到她心中的伤感,“如今你伤势已经全然复原,事不宜迟,我们应当通知碧瑶姐姐马上出发,去异空间中寻回昆仑罪,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有些许怠慢。”
“好!”
“不用通知了,我们一直在帐外等候!”雪帘掀起,碧瑶带着荧霜、追玉和一班羽人走进帐内,“冰辰,既然你灵力已经恢复,就快施法召回昆仑罪,一边延误日久另生变故!”
“好,既是如此,请诸位列浑天阵为我护法!”
……
“先生究竟如何与如此桀骜不驯的昆仑罪心意相通?”北天的极光依旧纷繁绚烂,照耀着玄武门内一望无垠的雪域,墨绿的城门掩在七根通天的冰柱后面,厚重的门板和长满冰凌的巨柱映着瑰丽的光华,显出震慑宇内的庄严与壮美。我望望门外回环徘徊的云气和轮回的轨迹,又转过身来,看着身边依旧深沉平静的终南子。
“你可知你师父让你在琼光出现之时入雪国,除了此时玄武门会对外界开启之外可还有其他玄机?”他双目似睁非睁,面容平静轩辕洞外仿佛覆满白雪的天池,他似乎并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着玄武门,更没有看着极光,而是透过纷繁世间万物独自面对着沿着无常轨迹永无止息地运转着的时空和轮回,轻轻发出震彻天地的询问。
“这……”我深深施礼,“恕晚辈驽钝,还请先生赐教!”
“哈哈……”笑声幽深持重,透过无尽空间,久久在天地之间回响,“所谓轮回运转,因果循环,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皆因一个缘字,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很多疑问,或问天,或问地,或问己,或问人,然而能否得到答案,却要看他们的造化机缘,而缘又并非天定,乃随天机,地理,人事而不断变化者也,少侠觉得此刻与你的疑问机缘如何?”
“这……”我一头雾水,“先生所言甚是精妙,只是晚辈涉世不深,许多玄机还不得参悟,今日既有幸得见先生,心中疑问,还望先生直言明示!”
“哈哈……少侠当真天生慧根,你此行已占天机、地理,如此一问,便又占了人事,我既有缘与少侠结识,你所问之事,自当知无不言啊!”我分明两次听到笑声,可眼前之人依旧只是僵僵地立着,威严而又平静。
“如此多谢先生!”
“昆仑罪虽是桀骜不驯的圣物,却乃天地之间至灵至洁之气于昆仑极顶凝华而成,因而本性灵慧而蕴慈悲之意,虽有无上灵力,却循缘循善而动。我于上古圣战之时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因而虽历无限轮回,它依旧对我有所牵念。”他微微抬起头,墨色的长发在晚风中抚过宽广的下颚,微映出北天之上雄浑瑰丽的颜色,“而少侠虽然不是它的主人,与它的缘分却也绝不止今时今日,并且远非我与它区区一面之缘可以比拟,因而你若念动心意,虽历无尽轮回阅无限空间,他定能应缘而感到你的召唤。”
“先生似对冰辰的前尘往事十分了解,可否明示一二?”
“少侠不要心急,你此行的玄机便与你的前生关联甚大,你师父之所以让你在琼光涌动之时入雪域,便是因为这极光同此昆仑罪一样,与你颇有渊源啊!”
“极光?”真没想到如此辉煌宏伟的极光竟会与我有关,“不知其间细节如何?”
“少侠可知天机不定,世事无常,缘有聚时,也有散日,话已至此,我与少侠此番缘分,也该是尽时了!”天色渐渐暗淡,不是因为远山的边缘渐渐隐没的残阳,也没有因为北天之上绚烂的光华而有所变化,我静静地立在云气缭绕的峰顶,看着对面山峰投在谷中细长的黑影,连同山峰本身,和峰顶幽暗静谧的身影一起渐渐淡却,没有或是不敢出言挽留,那缓缓消失的身影就如此刻幽深的苍穹一般,让人充满了发自心底地敬畏,“帘雨潇潇云海明,前山不似远山清。琴凉枕上鱼衔月,一树星辰一树冰。少侠此行因缘而始,又应天道循环之理,必有不凡作为,望请好自珍重。”
……
云帐之外惊雷涌动,青色的电光撕裂云团于天地之间织成巨大的光网,狂风卷起残云化成圣兽在网外巡游,六十四名羽人排开浑天阵,碧瑶带着女巫及追玉、荧霜分列四方护阵,我正襟走入阵中,激起灵力准备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