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个名叫谭渔的男子重访锦城,来看望曾经和他相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锦,和她居住的这座城市名字相同。十多年前正与他热恋的锦突然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痛苦的事实多年来一直深深地折磨着他,无数次的决心和计划终于促成了他的这次锦城之行。
小城的车站往往给人一种寂静的印象。没有火车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人走动,红砖红瓦的候车室蹲在高高的用暗红色的石头包起来的高台上显得有些寂寞。现在谭渔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第一次路过锦城在锦城下车时的情景。冬季的阳光刚刚越过一些赤裸着枝条的杂树把淡淡的光辉洒在站台上,这使他感觉到有一层暖意覆盖了他的视线,在开阔的车站广场上他没有看到锦的身影,这多少使他有些失望。锦,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你真的这样拒绝我吗?现在他重新闭上眼睛来回忆锦的相貌,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锦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模糊一片。他想,锦,你现在怎样?你的面容还是多年以前那样总是有些忧伤而动人吗?这些年过去了,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谭渔不敢往后想,他睁开眼睛,窗外立在潮湿的空气里的树木迅速地朝后退去,在他视线的远处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灰红色的建筑,那些建筑在布满灰尘的玻璃后面变得模糊不清,在列车慢下来的速度里轻微地滑动。
谭渔看到有几个旅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看看吧,下去看看她。他这样在心里说着开始往旅行袋里放东西。一只茶杯;烟和打火机;苹果桔子与水果刀;一本书--《往事与断想》。现在他已经像一个经常在外很有经验的旅行者了。这时谭渔突然想起了他的家乡,那片生长着绿色也生长着黄色的土地总像一个极大的背影使他无法摆脱,他隐隐地闻到了从自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臭蒜气,这种感觉里的臭蒜气使他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穿过玻璃看到了那座常常出现在他记忆里的灰红色的候车室,列车已经真的抵达了锦城。
站在锦城火车站上那座仿佛梦境里的建筑面前,谭渔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在过去所经历的往事很难在现实生活里重现。他曾经许多次回忆起他第一次来锦城时阳光灿烂的情景,他很想重新感受一下断隔了多年的阳光和心情,可是目前已经不可能了。灰色且潮湿的天气和飘洒的雪花更换了锦城仅存在谭渔记忆里的某些印象,在季节的流失里锦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楼层不高但风格很具有个性的建筑向谭渔表明小城里的人在观念上发生的变化。平坦而宽敞的车站广场停放着几辆出租车,车的档次不算太高,可能来自韩国或者大陆南方的某个城市,这些红色或白色的小轿车装点了锦城的脸面。一位长发披肩但眼角摺满了皱纹的女人把脸嵌在车窗上朝客人们微笑,后来她看到了谭渔的眼睛,她似乎读懂了那双眼睛,她把手举起来朝谭渔摆了两下,对走近的谭渔说,到哪?
女人的问话如同一片薄薄的冰突然滑进谭渔的思想切断了他的记忆,在那一瞬间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他曾经熟悉的街道的名字。由于记忆的障碍,使他突然改变了自己乘车进城的想法,他说,很近,前面就到。那女人收住了她的微笑,她已经不再理他,她的目光已经探到他身后的某个旅客的脸上。女人那过于职业化的表情破坏了谭渔的心境,眼前的一切似乎离他十分遥远,变得不真实起来,他真切地怀念起那个仿佛十分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充满阳光的冬日了。他站在满是被寒冷所冰冻住的脚窝的广场上,看到阳光改变了某些物体的颜色,使那几家低小的临时修建的小铺子更加具有立体效果。他十分渴望锦从某个饭铺里朝他奔跑过来,这是他站在候车室的台阶上迟迟不动的惟一原因,但他看到的只是从饭铺里散发出来的灰白色的气体和渐渐远去的几个灰色的背影。他注视着每一个散发着热气给人温暖的门洞,最后他眼前终于出现了锦,锦还是在学校时的那副穿戴,锦修长的身影如同阳光一样清扫着他身上的寒意,他看到锦朝他奔跑过来,锦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站住了,她用一种使他无法忍受的目光看着他。谭渔手中的提包滑落在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着她,他感到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可是谭渔一眨眼,锦就不见了,那个动人的场景只是他的一种设想,现在那设想已经被空荡的车站广场化为几分凄楚。谭渔咬了咬牙,提起行李走过冰冻的土地,把那些飘浮着热气的小铺子抛在身后。谭渔穿过一片两边长满了麦子洒满了阳光的田野,慢慢地接近陌生的锦城。
最初映人谭渔瞳孔里的是一些旧式的建筑,那些建筑由于岁月和世事的剥离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一根又一根曾经被涂染成朱色或玄色的门柱现在显得是那样丑陋而瘦小。这就是锦城的历史了,谭渔想。锦的幼年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度过的吗?阳光越过狭窄而尖的屋脊照到街西边的柏油路上,柏油路由于人们的长期行走和失修现在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样子,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和被冰冻的泥泞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锦的发辫就是在这样的街道上日复一日地走得越来越长的吗?锦穿着白底红花的布衫一蹦一跳地行走,书包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她那还不甚丰满的屁股。谭渔不由得笑了一下。他看到一位老人搬着矮凳从东边房屋的阴影里走出来要到西边的阳光里去。西边房屋的出厦下面已经坐了几个取暖的老人,老人们端坐的姿态使谭渔感觉到那就是一些凝聚的时间,或者说是锦城历史的一部分,他们一定目睹或经历了在锦城所发生的一些重大的事件,比如十年前一家姓周的油坊失火。
姓周的人家居住在一条被锦城的祖先们命名为大同的街道上,他们在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开起了油坊。油坊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人,他白天到街道办的白铁社里去上班,到了晚上,就躲进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磨油。他的妻子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人,由于身体瘦弱她向街道委员会的主任请了长假,这使她在白天有更多的时间去料理油坊里的一些繁杂的小活,在她的身上,时常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和喂养那头拉磨的驴子的草料气息。但是在秋季的某一天深夜,周家的后院突然燃起了大火,当那场哗哗剥剥的大火惊动四邻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周家夫妇都丧身于那场不知道原因的大火里。谭渔是在一个初夏的上午听锦对他讲述这个故事的,当时他们坐在那所他们就读的师范学校教学楼第五层的某一个教室里。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对面坐着,窗外操场上的欢笑声仿佛离他们十分遥远,谭渔痴痴地望着锦,锦那单薄的衣服被窗外射过来的阳光所穿透,谭渔看到锦那成熟的乳房如同山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锦没有察觉到谭渔那如火的目光,她仍旧沉浸在那件凄惨的往事里。她说,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的原因。
你呢?那天你在哪?
姥姥家,还有我妹妹。锦停了一下又说,我姥姥住在锦城的东部,那天半夜里我起来帮姥姥倒开水吃药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冲天的大火。那火光映红了一些房子的屋顶和灰色的天空,我就惊叫起来,我说姥姥你看,火,谁家起火了。姥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那些白色的药片从她颤抖的手上滑落下来,她扶着我的肩,姥姥说,离这儿远吗?我说,不远,好像就在眼前。姥姥的双眼几年前就已经失明,她说,我咋没有闻见气味。我说,我也没有闻见。姥姥不再言语。那天夜里我一直依在姥姥的身边看着窗外的火光慢慢地淡下去。
你当时没有一点感应吗?
姥姥有感应。有一会儿姥姥对我说,锦,我心口憋得慌。我忙把茶水送到姥姥的嘴边。当第二天有人慌里慌张跑来报信的时候,我姥姥就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我忙惊叫着去拉姥姥,那时她的手已经冰凉。
谭渔看到泪水从锦的眼眶里珠子一样滑落下来,他站起身,从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她。他说,别哭,锦,你别哭。他说着一边靠近她,轻轻地拉起她的手。他说,现在不都过来了吗?锦,你别哭。他宽厚的身子横在锦的面前,锦把脸贴近他的胸膛,谭渔强烈地感受到从锦鼻孔里呼出的热辣辣的气息,他轻轻地把手放在锦的头发上,锦的头发光滑而柔软。他说,锦,别哭。谭渔透过窗子看到他的同窗们正在操场的阳光里风风火火地赶球,由于玻璃的缘故,那些跑动的身影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他同锦一样沉溺在悲伤里,他知道他从锦那里听到的只是那件事情的表面,有一些真实的部分还隐藏在现在他置身的这座小城里,或许就隐藏在这些在阳光里取暖的老人们的头脑里,这些发生在锦城里的许多事件的见证人可能就知道其中一些最隐蔽的细节。谭渔在街道的阴影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些老人们的面前,他说,请问,大同街往哪走?
大同街是锦城较为繁华的街道之一。街道两旁均是一些两层带有门面的起脊楼房,有一些灰色的房顶被许多灰红色的瓦松所覆盖,由于瓦松的生长直接影响了这些建筑的寿命,有些瓦片已经被瓦松的根顶起来开始脱落。在冬日的阳光里,那些瓦松从谭渔偶尔仰视的目光里一闪而过,他只注意到了一街两行的杂货铺子,那些杂货铺子由于刚才他和那些老人们的对话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构成了一条名叫大同的街道,他在这里要寻找的是一家砸白铁的铺子。那些老人在阳光里告诉他,就那一家白铁铺子。那些老人一同用苍老的目光望着他,有一位老人说,要买白铁货吗?锦城的白铁活就数大同街上做得好。谭渔朝他们微笑道,我不买货,我来找人。
找人?你是汪丙贵的亲戚?
我是他闺女的同学。
接下来,那些老人们的话语就如同那个季节的风一样飘然而过,没有给谭渔留下太深的印象。按照老人们的指点,他穿过一条街,又拐了一个弯,来到了那条他要寻找的街道。他匆匆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把一条街就要走完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家在门口挂着用白铁做成的水桶为幌子的白铁铺子。随后他看到一个头戴黑色线帽的汉子,那汉子面朝街道坐在一条矮凳上,他已经把一张长形的白铁皮卷成圆桶,那只还没有桶底的圆桶不停地在他的手里转动着,汉子扬起的锤子不停地敲打在铁皮上,锤子与铁皮撞击的声音在灿烂的阳光里沸沸扬扬。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他在白铁匠的面前停下来,他说,锦在家吗?
锤子与铁皮的撞击声消失了,谭渔看清了他的脸。白铁匠的脸仿佛一片秋日的旷野,在那里呈现出如同田埂般粗糙的面容,那面容上荡漾着一种类似丰收的喜悦。他说,你找锦吗?
是的。她在家吗?
她不在。白铁匠从矮凳上站起来,他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谭渔,找她有事?
我是她同学。
同学?在师范的同学?
是的。她今天回来吗?
回来,一会儿就回来。她打结婚证去了。
结婚证?
是呀,结婚证,我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给谁?
我儿子。
白铁匠的话语像锤子一样砸在了谭渔的头上,他的头顶一阵剧烈的疼痛,有些站立不住,提包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
你累了?先到屋里去歇着。
我不累。
你从哪里来?
颍河镇。
颍河镇?哦,我去过,那地方我去过,同锦城一样,靠河,河里有许多船。那一年我跟着师傅挑着担子路过那儿,满街的石板路,一晃几十年了。那石板路我记得最清楚,当时我问师傅,这里没山没岭,哪儿来这么多的石条?师傅说,用船从上游运过来的。
白铁匠的话语使谭渔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锤子和铁皮撞击的声音,他如同一具没有思想的躯体跟着那个汉子穿过堆满铁皮制品的出厦门面,来到屋子里。屋子里光线很暗,谭渔一时不能适应,眼前一切都恍惚不清,连同在他面前不停地叙说的汉子。他在白铁匠的指点下坐下来,汉子朝里间喊道,小荣,给客人倒茶。
谭渔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他听到里间响起了脚步声,恍惚中看到一位已经长成个子的少女从里屋走出来,在她的脸上透出了锦的影子。白铁匠说,这是荣,锦的妹妹。
谭渔没有听见荣对他说什么,只看到荣朝他笑了笑,扭着身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散发着白色的气体,那气体如同白铁匠的话语飘飘扬扬散布在空间,谭渔感到有些发冷,他的视线穿过屋内的阴影看到了洒满阳光的街道。街道的对面正巧有一家卖油茶和包子的铺子,这使谭渔产生了一种渴望,他想到阳光里去喝一碗油茶吃几个包子祛祛寒。他站起身来对白铁匠说,你有生意,先忙,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也中,别走太远,他们可能一会儿就回来。谭渔没有再理他,只是起身往外走。他的食欲越来越强烈,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在一家包子铺的桌边坐下来。
谭渔感觉到包子和油茶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味道。他坐在临时支起御寒的布棚下面,望着面前一座青色的楼房发呆。白色的雪花开始从空中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他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个站在蓝色盛油茶的大肚子细嘴巴暖壶边的中年妇女,并对她说,这里真是大同街吗?
街口不是写着牌子吗。
那,这里的房子呢?
啥房子?
那些带出厦的房子。
中年妇女笑了,你这人,你没看现在这里已经盖起大楼?
以前住这儿的人都搬哪儿去了?
千把口子,哪儿的都有。
你知道有个叫汪丙贵的吗?
汪丙贵?不认识。
就是那个砸白铁的。
砸白铁的?哦,知道知道,有一年这街里一家姓周的失火,把两口子都烧死了。他们留下两个闺女就是他收养的。那个时候,这闺女她爹和你说的白铁匠,都在街道的白铁社里上班,后来那个大闺女就嫁给了他儿子汪毛,对,他家就姓汪。
这我知道。
你是他家亲戚?
算是吧,不过我也好多年没来了,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一街两边全是两层小楼。
那是,扒了六七年了。
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哪里吗?
不知道,这些年了。中年妇女说着去应付两个新来的吃客。谭渔用手搓了搓有些干涩的脸面,而后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棚子。他发现飘飘扬扬的雪花正在慢慢地改变着眼前这条陌生大街的色彩,那条狭窄的,两边满是小楼的大同街仿佛已成了他从某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画面,迎风飘扬的幌子和拥挤的人群在他眼前的银幕上晃来晃去。就是这个时候,他在那画面里看到了锦,由于阳光的缘故,谭渔没有看清锦的面容,谭渔只看到锦那被阳光所包裹的身子,锦的身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幻化出来,是那样的清晰。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