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赶到中华餐厅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气温飞快地下降了,夜雾里弥散起来的雾随着泛黄色的灯光照出一圈圈的光晕。
三层高大的门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老板娘熟悉的肥硕的身影从餐厅大门匆匆窜出,手里拎着两带冒着热气的餐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骂街似的叫喊:“快快快!都快点!”
门口,几个人歪歪斜斜地懒懒地靠在摩托车边上,被这冲出门店的身影惊得纷纷直起了身体,一身的困意刹那间无影无踪。他们赶忙接过那身影手中的餐袋,飞身跨上摩托车,一阵喧哗的噪音之后,只剩下门前飘散在空中的蓝色尾气。
白杉走上前,餐厅耀眼的灯火照在肥硕的身影上。
“赶紧!你吃了没?”
——谢谢老板娘的关心,我还没吃饭。
“那就别吃了。先送几单,等下再吃。”
——“可是老板娘,我附近不熟。”
“不熟?前几天都叫你去熟悉地图,现在还不熟?一个留学生连看地图的能力都没有?!还留什么学?!”
——“老板娘,我可以百度一下”
“那就去试试!”
老板娘说完,把打包盒往摩托车上一放,便转身走回餐厅里。
路灯的光影将白杉照出一个淡淡的圆,圆的中央,是打包盒上升起的阵阵雾气,飘过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怡人清香。湿漉漉的空气,鼻孔里一阵痉挛,呼吸声在头盔里就像开了十倍的音响那般轰鸣。黑暗中似乎有些阵阵的笑声,如此熟悉而刺耳,仿佛在说:“哟,连饭都没吃,就要干活了,好像一条勤快的狗啊!”
白杉恶狠狠地瞪了餐厅一眼,将摩托车蹬去了脚架,又将视线挪回手里的小票上。
装订整齐的几张小票,摸起来滑溜溜的,名字清晰可见,沾着些许油渍,黏在一起。白杉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看了几张。也不知道哪些该死的家伙会第一个听到他的“Hello”。
忽然,一张夹在其中的小票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然字迹湿润得有些模糊,白杉还是一眼就看到那个如此熟悉的名字,那个几乎印在
脑海中的英文字母:“E-L-O-D-I-E!”
什么?!
这个人。是。!
他赶忙将头盔摘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仿佛停止在无边无际的夜里,那薰衣草香的桔红色的头发,那温柔的霓虹灯。平静的冰冷的夜里好像突然出现了这么个温暖的人,她笑脸盈盈地走来,柔曼的身材,漂亮的双眼带着深邃的雾气,仿佛清澈而柔美的湖。
尼玛。怎么可能呢?!
白杉用力揉揉双眼。
16区?!
爱乐迪?
是这个人,这个和打着石膏的自己跳舞的人!是这个人,这个让自己手足无措的人!
他一边又一遍地看着拼写的字母:E-L-O-D-I-E!
爱乐迪!
还有她的电话号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几日还在Francis的办公室苦苦纠结,这会儿竟然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在这里!再也不要找假洋鬼子苦苦哀求了!苍天有眼呐!
他二话不说,拽紧小单,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拿起钥匙,便一个猛子踩响了摩托车的油门,头也不回冲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一路僻静,未曾想令富人们蜂拥而至的16区的夜竟然如此稀疏平常。
没有一字排开火光缭绕的路边摊,没有吆喝着喊客的门店,也没有好闻的烤肉味儿,更没有爸爸是李刚的城管,只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装修别致的庭院,豪华气派的城堡,鳞次栉比的高楼。
白杉停稳摩托车,从车上迈下步子,将餐包小心翼翼提下。
装修雅致的小区刮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微冷的风,从他厚重的大衣里像蚯蚓一般钻入体内。到处都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壁画。壁画上,那些抽象的表情如此刺眼,仿佛里头随时会窜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生物,跑到面前说:“她是法国巴黎16区里的富豪,而你只不过是个送餐的。”
“送餐的。”白杉摸摸热腾的餐包,又仔细看了看小票上“ELODIE”的名字。
可是,那场舞会。
他脑袋里又浮现出那个热血沸腾的夜晚,在温柔的霓虹灯下,自创的单边舞居然将这漂亮而高雅的女人搂进怀里的夜晚。
鲜花偶尔也会喜欢牛粪的吧?
白杉正想着,忽然前方不远处,一扇蓝色的门出现他的视线里。
他蹑手蹑脚,悄无声息走到门边——门后是不是那亮个红色头发的爱乐迪?是不是有着长长睫毛说着中文的爱乐迪?
呼呼的风,冰冷的灯。
没错!
E-L-O-D-I-E!
他咬紧了双唇,深呼吸一口气,抬起了沉甸甸的手。
悠长而刺耳的铃声像密林里惊起的枪声,刺破了小区的安静。
叮。
几秒后,一个兴怏怏的声音从门内传出:“Bonsoir。c’estqui(晚上好,谁)?”
“Livreur(外卖员)”!白杉清清嗓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有那么短暂的瞬间,楼道堕入无休止的宁静。
睡衣、红唇、惺忪的眼、湿漉的头发、成熟的高跟鞋,手上还捧着一块蛋糕。昏暗的灯光下照射出一副曼妙身躯的轮廓。
“Merci(谢谢)!”眼前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抬,匆匆往白杉手里塞了一把零钱。
“爱乐迪!”见女人正要关门,白杉禁不住抢声道:“是我!”
女人猛地抬起头,双眼里仿佛写着四个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爱乐迪瞪着白杉片刻,一丝惊喜从她眼里闪现,凝固了的脸上又泛起了迷人的笑意:“怎么是你?”她用熟练的中文问。
“我刚找了个工作,在这附近送外卖!”
“真的是你!”爱乐迪叫道。
“是我!”
“你是谁?”
白杉叫道:“我是白杉啊,忘记我的名字了吗?”
“噢,对不起!你那天不是晕过去了?好点没?”爱乐迪看看白杉的腿。
“都好了!”白杉晃晃腿。
爱乐迪点点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指指手里的蛋糕:“进来吃点!”
“噢。”白杉往房间探了眼。
一百多平方的屋子,似乎巨大无比。房间装修精致,典雅端庄,柔软的地毯,明快简洁的线条,四处清淡的水果香。一侧的玻璃窗下,是纹丝不动的浅绿色的窗帘,还有两只灵巧的粉红色风铃从窗帘的系扣上垂下来。
“这么大的房间”白杉上前道:“你一个人住?”
爱乐迪没回答,却笑了笑,拉起白杉的衣服,往房间走了一步。
外头呼呼的风声终于安静了。
白杉的心却不安静。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好像是什么故事的开端。
白杉从一旁的红木桌上拿了一块蛋糕,放进手里。
诱人的清香,酥软的口感,蛋糕入口即化,一点儿也没有腻味。
“今天你生日吗?为什么吃蛋糕呢?”
爱乐迪脱去性感的高跟鞋,露出丰韵的小腿,走到白杉身边——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轮廓几乎完美:高鼻梁,长睫毛,樱桃嘴,自然成型的长发,柔和的灯光把皮肤雕刻得异常细腻,嫩白水灵得很有弹性。
她走到红木桌旁,捧着蛋糕说:“噢。不是的。今天是我老公生日,他出门接朋友,得半夜12点才回来。喏,在你们餐馆买这么多吃的就是为了等会儿庆祝。一起参来吧?!”
“老。老。?”
白杉的心仿佛从悬崖高处重重摔落在地面上。刚吃下去的蛋糕,好似带着强烈的辣,彻底的辣,辣得他面红耳赤,从内到外,从头到脚,整条食道似乎都泡进了辣椒池里:“你老公生日?”
“恩。”
“可是,舞会的时候,感觉你没男朋友的呀?”白杉看了看爱乐迪依然佩戴戒指的无名指,闪出代表单身的银白色。
爱乐迪抿了一口蛋糕,笑了:“我是没有男友,因为他是我老公啊!”
什么!
那三个英文字母好像是TMD吧?
窗外是幽静的风,扑在透明的墙柜上。墙柜里摆满了糖果和照片。被放大的照片中,爱乐迪娇滴可人地搂着一位英俊高大的法国男人,在浪漫的异国海边。阳光、沙滩、冲浪、躺椅,仿佛可以嗅到海的味道。咸咸的海水扑打沙滩,清澈透明。
罢了。
白杉点点头,好半天,脸上才挂上一丝笑容。他看了爱乐迪一眼:“那祝他生日快乐吧。我。我得赶紧走,老板娘还在催呢。上班上到一半,就这么消失了,她不得骂死我。我们餐馆的菜不错,多吃一点。至于参加你老公的生日聚会?呵呵呵,呵呵呵。”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鸟门,便转身消失进无穷无尽的夜里。这会儿,他的脚似乎完全康复了,再也不需要颤抖地扶着墙壁前进。那扇蓝色的门内,一首熟悉的中文歌曲《因为爱情》悠悠地传出,带着熟悉而伤感的节奏,仿佛不绝于耳的天籁之音:
给你一张过去的CD
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
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
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
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你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