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出声,唤回了风离澈的思绪。他上前仔细瞧那博古架,伸手探入,四下里敲击一遍,疑惑道:“难道不是机关?”
烟落摇摇头,“如果是简单的机关,岂不是平日打扫的宫女都能轻易触到?又能藏得住什么?”她挨个敲击着博古架的底部,有的发出沉闷的“咯咯”声,有的却发出空脆的“悾悾”声。她蹙眉道:“有的空,有的实,是何道理?”
身后无人应答。烟落转首,只见风离澈已陷入凝思,眸中透出幽深的光芒。
片刻,风离澈顿悟,“我明白了!这是按照五行方位设计的暗格。”
“这样,进入生门。然后这样,最后是这样!”
他不断地推动着博古架的格子,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看得烟落眼花缭乱,像是一张巨大的迷宫图摆在面前,茫然无从寻出口。
随着清脆的“咔嗒”声响起,仿佛是机关卡到位置的声音。风离澈与烟落的心皆悬吊起来,屏住呼吸,最后被推进去的格子里竟弹出一个木箱。风离澈连忙上前,自木箱中取出两件东西,一个黑色檀木盒子,以及一枚黄色香囊。
烟落接过香囊,仔细瞧了瞧,凝声道:“这像是女儿家定情之物,只是尚未来得及送出。”
“定情之物?母后与父皇是族长做主许配,何须定情?烟落,你是怎么瞧出来的?”风离澈一边摆弄着手中黑檀木盒子,一边好奇地问道。
烟落答道:“我随便猜猜罢了,我瞧这香囊的绣工虽粗劣,却十分用心。看得出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下工夫,时常反复拆了重来,所以香囊上满是针眼。且绣的又是缠枝状的柳叶,‘柳’字同‘留’字,有留住君心的意思。背面是一对比翼鸟。”
风离澈又瞧了一下香囊,道:“母后并非中原人,本不善女红,能绣出此等物什,定是极为不易。”
“也许是给皇上的,只是一直不曾拿出手,你瞧这香囊缎子面光滑如锦衾,想来绣它之人,经常拿出来细抚一番。”烟落轻轻一叹,世间红尘烦恼,便是这般我追着你,你追着她。纵然英姿雄风,横扫沙场,叶玄筝也不过是一个千古伤心人,满腔爱意,被硬生生扑灭了,落得个香消玉损的结局。
风离澈只摆弄着手中的盒子,仿佛对叶玄筝的深情司空见惯了般,唇边只冷冷一嗤。火折快燃尽,只余一许光芒残喘,光与影交错间,衬得他英挺的轮廓如刀斧雕琢般深刻。
烟落伫立着,外边有清新柔软的风,轻轻拂过,她的心境也跟着忽暖忽凉起来。风离澈至今孑然一身,无妃无妾。她揣测,定与他母后凄凉的境遇有关。
“嗤”一声,火折子燃至尽头,其余几盏火折陆续熄灭。偌大的殿中,一分一分地暗了下去,直至一片黑暗。
风离澈拉着烟落向外走去。
烟落忍不住问,“盒子你可看出什么?”
风离澈淡淡道:“无法打开,我瞧底部有一玉阙形状的凹陷,许是要特殊的锁匙才能启动。这盒子不简单,也是照八卦五行设计,如果强行撬开,里面的东西极有可能会尽数毁去。总是母后心爱之物,才会如此珍藏。我只能寻得机缘巧合,能解便解,不能解就留作纪念。”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殿门口。
天是深蓝的颜色,无星无月,东方已有一丝泛白,临近清晨的寒意,叫烟落周身瑟瑟抖起来……叶玄筝之死的谜题已然解开,而她的计划,亦将开始……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
因着太阳雨这罕见的天象,司天监莫寻上书陈奏皇上,称凤鸾星东移,黯淡无光,隐射后宫中宫之位岌岌动摇。凤鸾星黯淡,昔年皇后之死必有冤屈。莫寻以天象之变,奏请皇帝重新彻查当年之事。太子风离澈亦是拿出皇后叶玄筝乃是中了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失足落水的铁证。皇帝大怒,收回皇贵妃中宫之印,将皇贵妃禁足于景春宫之中。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晚。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
烟落轻轻搅动着手中的银质茶勺,饮啜一口花茶,只觉神清气爽。有冷意爬上她的眉梢,渐渐凝冻成冰。风离澈与莫寻是一道的,她早就知晓了,不是吗?
风离澈真是有手段,故技重施,利用皇帝年迈信命,与莫寻一道,踏着她腹中死去孩子的鲜血,坐上太子宝座。烟落轻轻嗤笑,手中茶杯攥得紧紧的。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鹿死谁手,一切还早。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
墙倒众人推,秋贵人向皇帝抖落当年德妃秋宛颐陪嫁宫女的血书。铁血指证,后宫一片哗然。皇帝惊闻巨变,心神憔悴,只命内务府彻查此事,将中宫大权交至梅妃手中。梅妃素来病弱不问事,难当大任,皇帝特允顺妃楼烟落协理六宫。
当协理六宫的金印送至飞燕宫时,烟落身着牡丹逢春对襟华服,发梳流云高髻,盛装打扮,她跪地恭迎,伏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令烟落格外清醒,唇边掠过一丝冷笑,明日午后,绿萝将被带去慎刑司审问,在这之前,她该做些什么呢?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五清晨。
夏色新绽,雨后的景春宫,蒙上清新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烟落缓缓步入殿中,让一同前来的刘公公等人守在殿外,只她一人独自入内。
殿中奢华依旧,只是冷清得近乎死寂。
绿萝自内殿珠帘后疾奔出来。司凝霜亦缓缓走出,一派雍容华贵,明黄色的贵妃彩凤双戏锦袍,五凤呈祥宝冠,硕大的东珠依旧光华四射。一如她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
绿萝看清来人,勃然大怒,“贱人!竟是你!你来做什么?”
烟落唇边含着一缕淡笑,作势把玩着衣裳的袖口,悠悠道:“如今你们被禁足了,门可罗雀,我来探望你们,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绿萝极怒,满面赤红,“皇贵妃何曾刁难你?娘娘向皇上举荐你,为你安排侍寝。更是待你妹妹如亲女!你为何要这般害她!”
此时司凝霜端坐在主位之上,依旧保有端庄。只是她的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惘然,与平日大相径庭。
烟落泰然注视着司凝霜,转眸望向盛怒的绿萝,她哑然失笑道:“举荐我?还是想挤兑梅妃?或是让我死心,不再惦念着宁王?至于我的妹妹,呵呵,皇贵妃,在您看来也不过是拉拢我爹的工具。明人不说暗话,何必假惺惺?”
微微一叹,烟落拨弄着袖口的珍珠,继续道:“皇贵妃,后宫中您一人独大,您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杀母夺子,您做得干净利落。不是自己的骨肉,也难怪您能下‘月亏之蛊’,这么狠毒。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母子情分亦不过如此,您待舍妹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绿萝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喝道:“贱人,你来做什么!”上前一步,绿萝抓住烟落的手腕便往外拖,大骂道:“滚,别污了皇贵妃的眼。”
这绿萝的力气极大,十根指甲抠进烟落腕间,沁出点点血红。烟落低首瞥了一眼手腕,神色骤冷,忽然用力挥开绿萝,从容道:“若不是为了解开‘月亏之蛊’,你当我愿意来?你们害死多少人?苍天有眼,终于有报应了。”
绿萝仰天长笑,“楼烟落!你果然与宁王余情未了,暗中往来。都是你这个贱人坏了大事,若不是为了你,宁王怎会落得眼下地步?娘娘一直担心你会是祸害,果然!”她止住笑,面上尽是阴狠之色,字字道:“不是亲生又如何?娘娘还不是为他好?还不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如今倒让叶玄筝的贱种当上太子,风离澈也配?宁王当不得太子,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哈哈,你都害他当不得太子了,就算解了蛊毒又能如何?他还不是任人宰割!”
绿萝骂得低俗。烟落眉心一皱,冷声道:“废话少说。如今我协理六宫,你们不过是秋后蚂蚱。替宁王解了蛊毒,兴许我能让内务府厚待你们。”今日下午慎刑司要提审绿萝。她存有私心,不想让内务府查出蛊毒的事。若查出蛊毒,叶玄筝就彻底平反,这对风离御不利。分与寸,她仔细拿捏着。眼下,每一步都很重要。她今日这步棋,一箭三雕,一来博取风离澈的信任,二来替德妃秋宛颐平反,三来解去风离御的蛊毒。
此时绿萝情绪完全失控,只大吼:“你瞎了狗眼,帮叶玄筝那个毒妇!我只恨当初没将叶玄筝碎尸万段!她将娘娘害得有多惨,你懂什么?!你滚,你快滚!”
恶毒的辱骂,烟落并不在意。抬手挽一挽长发,取下一支赤金簪子,烟落只慢慢道:“何必急着叫本宫走呢。你瞧,这可是本宫特地赏你的。”她手一扬,打开金簪的暗扣,有无数紫红色细小的粉末自其间飞出,如香雾轻卷,兜头兜脸扑向绿萝。
绿萝避之不及,当下吸入不少。只一瞬,绿萝面孔变得雪白,接着是青紫。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一手死死卡住喉咙,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烟落冷眼望着司凝霜,字字狠厉道:“怎样?紫煞粉的毒性还不错吧,一时半刻死不了,顶多就是痛苦些。不过呢,听说是生不如死,呵呵。”
绿萝痛苦得不能自已,额头青筋狰狞暴露。猛地绿萝自地上跃起,想撞上墙去,烟落眼快,一脚死死踩住绿萝的裙角,摇头轻叹道:“别,戏还没结束,死了多可惜。”
绿萝全身无力,挣扎不得,全身不住地痉挛着。她喉间不断发出沙哑的呻吟,呼吸急促如同汹涌的潮水。
司凝霜再也坐不住,走近绿萝身边,她心疼地瞧着绿萝浑身一阵阵抽搐,似感同身受。长叹一声,司凝霜开口道:“你不就是要我替御儿解去蛊毒吗?本宫解去就是,你给绿萝解药。”
烟落扬眉,“我凭什么信你?”
司凝霜也不答,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捞起袖子,刀尖在左手臂上轻轻一挑。只见一只雪白色的虫子沾满鲜血,自她臂上挑落坠地,离开了喂养的鲜血,那只虫子扑腾几下,便了无生气,颜色亦由当初的雪白变得暗黄。
司凝霜也不顾自个儿手臂上正淌着血,只拂落袖子,一脸平静道:“母蛊已除,你亲眼瞧见了。快给解药吧。”
此等怪异的景象,烟落从未见过。她隐约想起书中有记载,血蛊,便是以鲜血饲养,离了血便不能生存。原来司凝霜是用自己的鲜血养蛊,难怪数十年来无人能察觉。
烟落凝眉,俯身将一粒药丸塞入绿萝口中。
司凝霜慌忙去扶绿萝,泪流满面,哽咽着问:“绿萝,你还好吗?你一定要撑下去……”
蛊毒已解,烟落转身欲走,不再看她们。她心内五味翻滚,司凝霜待绿萝情同姐妹。这世上,哪怕再恶毒的人,总有她真心相对的人。
适逢刘公公入来。烟落只冷道:“送绿萝嬷嬷去慎刑司!”蛊毒已然解开,想来绿萝也不会说出此事,绿萝不会笨到再给司凝霜添一桩罪名。
“那皇贵妃呢,皇上可有旨意?”刘公公问。
“皇上念旧情,吩咐了,保留名分,封宫!”烟落作势伸手卷弄着自己的发梢,恬静微笑着。
刘公公暗抽一口气,封了宫,就意味着永不见天日。
司凝霜听见封宫时,非常地平静。
殿内静寂,唯有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
一瞬间。缓过气的绿萝骤然暴起,两只眼睛在泛紫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她扑上来扯住烟落的裙裾,大吼道:“贱人!我们的苦楚,你知道什么?皇贵妃这样命苦的人,你这么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苍天不会放过你的!”
“撕拉”一声,绿萝用尽全力撕扯着烟落的衣裳。初夏衣薄,怎经得起绿萝这般用力,当下烟落的衣裳竟是齐腰裂开一道长口子,露出她腰间大片赛雪的肌肤。
刘公公忙上前将绿萝踹开,骂道:“要死了你,竟敢冲撞顺妃娘娘。来人,将绿萝带去慎刑司!快!”
一旁识趣的宫女,忙解了外衣给烟落披上。
绿萝忽地仰天大笑,身子剧烈颤抖,“你们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笑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
烟落只觉脸上一阵黏腻,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却见绿萝已软软倒在地上,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似含着无限怨恨而死。昔日奢华的金箔梁柱上,一树一树鲜红开得惨烈。那血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周遭更静,死亡一样的静。
烟落怔住,心中只觉得悲凉,仿佛被蚕食过,空洞洞的。命薄如纸,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虽然绿萝同司凝霜一道,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可终究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死了。争斗永无止境,只要不停息,好的人,坏的人,总会一个个牺牲。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为了风离御,第一次,她手染鲜血。
缓缓走至司凝霜面前,烟落的目光清冷似霜,经历风风雨雨,昔日那个天真纯洁的自己,早已不复存在。她冷声道:“皇贵妃,可惜日后长夜漫漫,你再无人相伴。”
“刘公公,将绿萝嬷嬷好生安葬。”丢下话,烟落披着外裳,寥寥遮住自己被撕破的衣裳,狼狈离去。
“等等……”司凝霜昔日美艳绝伦的面容被惊愕一点一点吞没。即便是绿萝的死,亦没有让她如此震惊。方才绿萝撕裂了烟落的衣衫。她瞧得清清楚楚,烟落的腰间有一朵花瓣型胎记,妖艳魅惑,傲世绽放。她怎能忘记?又怎会忘记?
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冷宫萧瑟,只有她与绿萝二人。
“凝霜,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气息寥寥,哭声那么小,怕是养不活的,还是送出宫吧。”绿萝侧身,悄悄拭去眼角泪水。
“绿萝,你再让我瞧瞧这孩子吧,就一眼!”她产后无力,脸色雪白如纸,支撑着床沿苦苦哀求着。
“凝霜,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撑下去,总会见天日。留下这孩子,只会连累你,眼下只能狠心!更何况这孩子留着,咱们拿什么养活她。你若看了,只会更加舍不得!”绿萝满目凄怆地望着司凝霜瘦削如骨的脸庞,心一横,用红布将孩子紧紧包裹住,疾步奔出破旧不堪的屋子,身影没入滂沱大雨中。
“不,不要……”她大哭着,绝望的泪水似绞绳一般死死缠绕上她的脖颈,勒得她无法呼吸。
最后一瞥,她只看到那新生的孩子,软小瘦弱,腰上便是这么一枚花瓣形的胎记。那形状,那每一片花瓣的样子,都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怎能忘却?怎会忘却?
“不!”司凝霜猛地清醒过来,可惜她只能看见太监正拖着绿萝冰凉的尸体远去,只能看见烟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叠繁复的宫门外。
不,她还想再看烟落一眼,她的女儿。
“不能封宫,不能!”司凝霜突然拼命地向外奔去,却因腿软无力,整个人软软倒下去,伏在冰冷的白玉石地上连连喘息。
眼前,重重宫门道道关阖,将她永远隔绝于人世间。
“不!”她惊惶喊叫着,那嘶哑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悲鸣。
可惜再无人回答,只余窗外簌簌风声,还有太监封宫钉上木条的“啪啪”声,单调、森冷地在空寂的大殿中不断回响。
司凝霜悲恸欲绝,伏在地上,瑟瑟直抖。空阔的大殿,金碧辉煌,奢华依旧。可从此只剩她一人,再无可依。
烟落走着走着,眼皮突地一阵猛跳,心也跟着乱起来,她停下脚步。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顺妃娘娘,您怎么了?”
烟落回眸望了一眼景春宫,总觉着自己忽略了什么,又总想不起来。
“没什么。”甩甩头,烟落轻笑道。一定是自己多虑了。
莲步轻移,她远去的身影没入如金子般亮澄的日光中,渐渐凝成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