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见女人,方见得犀利。她攀着凤嘉清的手臂,几乎是敏锐地转头看过去,视线果然与那竹儿看过来的撞了个正着。
后者且惊且慌,暗怪自己想得太过出神,竟忍不住一次次把目光往少爷和少奶奶身上徘徊,她心下正慌乱无章,生怕被瞧出什么端倪,谁知眼前蓦然明晃晃一闪,开出朵向日葵花般的笑颜。
她松了一口气,低着头快走两步,只想快点把少奶奶带到老太太院子里去,只心里愈发止不住去想,少奶奶看上去是这样和气善良的人物,若果真当初是自己做了通房,那现下必不会还守在老太太身边了。
老太太固然千好万好,可终有一日要去的,她这样的丫头眼界如今也高了,怎甘心委身如府中小厮管事等粗俗之流,素来是公子爷的屋子最有前途的,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
六姑娘收回笑容,脸色淡淡的垂了垂眸。但见视线里裙角纷飞,翩然若蝶。
那竹儿走在前头先行一步,快步进了垂花门去告诉凤老夫人少爷和少奶奶都来了。六姑娘抬头迎面先见一个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从右往走依次是“百锦园”三个斗大的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却是看不分明了。她顿下步子,低头仔细了一番衣饰发髻,仰头问凤嘉清,“你瞧我这样成不成?”
他墨色的眸子认真地凝着她,看到她面上显而易见的踌躇紧张,笑了笑抬手把她额际一缕碎发拂到耳廓后,点头道:“这样就很好,无需紧张。”
“谁说我紧张了,我没有。”她说着转身进了园子,凤嘉清走在她身后。正是春色满园的时节,庭院内卉木萋萋,彩蝶缤纷,阳光照在这座园子里,一路假山怪石,花草丰茂,有穿着整齐的丫头仆妇们从右手边穿廊里走出来,看到凤嘉清六姑娘皆恭敬行礼,倒是把“三少爷,三少奶奶”这两个称呼喊得顺口极了。
六姑娘摸了摸脸,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在梦中一般,她竟真的已嫁了人了,她现下要給婆婆敬茶了,她真的走到这一步。喜悦忐忑各自参半,走不多时她不辨方向,她本就不识得路的。就被凤嘉清带着穿过穿堂,两边是抄手游廊,其后便是三间正厅。
青花软布帘外站着几个着青色比甲的丫头,一见着凤嘉清来了便争着掀起帘子朝里头喊道:“老太太,三少爷来了!”说完了就福身行礼,口口声声喊着‘少爷少奶奶’的,一边打着帘子一边一脸殷勤笑意。
六姑娘一进正厅便觉里头十分安静,人人都敛声屏气,她半低头走着,眼角看见一双双绣花鞋,无暇打量她们都是谁,就听到凤嘉清清朗的嗓音响起,待他給他母亲祖母行过礼六姑娘便向前一步,早晨才取走那块落红布的体面妇人走到她面前。
六姑娘抬眼看她,见她手上托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只釉里红缠枝莲纹茶盅,心道这便是要敬茶了。因侯爷尚在漠北,这两杯酒一杯便要敬給凤老夫人,还有一杯自然是凤夫人。
她双手端起茶盅,首先款步走至首座上凤老夫人身前,早有机灵丫头在冰凉的地砖上铺上软垫,她屈膝跪下,双手托起盛满茶水的茶盅举到凤老夫人眼前,红唇抿了抿,不紧不慢微微笑道:“孙媳妇給祖母请安,请祖母用茶。”
“嗯。”
这不咸不淡寡淡一声响在六姑娘耳边,她端正举着茶盅的手已有些脱力,却仍维持着脸上淡淡笑容。凤老夫人久久不伸手来接这茶,垂眼瞧见她的手开始抖了,才慢悠悠道:“既然入了我们凤家的门,这往后该守的规矩必定要守,不该做的不可做。万不可把你们卿家那些习惯带进这里来,你知道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还能有不明白的?这便是说卿家的姑娘风评有问题,真是万万想不到凤老夫人在这种时候竟也丝毫情面不给新妇留,这样的话说出来犹如一巴掌打在人脸上,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当场便要失态的。
可六姑娘暗自咬了咬牙齿,愣是忍下来了,还是那句话,她不能让他的夫君凤嘉清为难,何况今时不比昔日,凤老夫人不是家中老太太,凤夫人更不是二太太,在这里没有老太爷没有二老爷更没有哥哥,她所依靠的是他的夫君,可因她在意他,不想他在自己与家中至亲间为难,何况她哪里有发作的资格呢?
虽是第一次为人儿媳,想来各种酸楚总是有的,往后便会好的。
“孙媳知道了。”六姑娘说着,不禁意举起的手一颤,两三滴清香满溢的香茗从茶盅里淌出来,顺着杯壁“滴答”一声点在她手背上。
凤老夫人皱了皱眉一手接过那茶盅,似在无意抱怨,“不过是个茶盅也托不稳……”拿起茶盖拂了拂飘在茶汤上的茶叶,她随意呷了口便将茶盅放在一旁案上,瞥了眼六姑娘摆手道:“好了好了,还是去給你婆婆敬茶罢。”
六姑娘应了是,那软垫便被丫头摆到了凤夫人身前,她照旧跪下,从托盘上拿起另一杯茶盅举起来端在凤夫人面前,“媳妇給婆婆请安,婆婆用茶。”
她说完这句话时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孰料手上一轻,那茶盅已是转到了凤夫人手上,清幽的茶香带着湿气弥散开来,只闻凤夫人带笑的声音,“起来罢,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只盼你和泉之好好的,快給我生个大胖小子。”
听到凤夫人的话,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凤嘉清面色稍有缓和,那边凤老夫人瞧见了不由不屑地朝凤夫人哼了哼,合着自己是白脸,她这红脸倒是扮的好啊,不知是谁先时得知圣上旨意整宿整宿的睡不安吃不香,现在这是做给谁看?
凤老夫人自然是不喜六姑娘的,她好好的娘家族人尤岫玉,多好的姑娘,美名动京师,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人也乖巧懂事,况都是与泉之订好了亲事的,若不是皇上一张圣旨下来,现下她曾孙儿指不定已抱在手上了,哪里有这个卿家的庶女嫁进门来。
本是要作为妾室聘进门来的人活生生挤掉原先的订婚对象,凤老夫人越看六姑娘就越看越不顺眼。
凤夫人与她比那又是不同了。先时的尤岫玉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就在于她是凤老夫人娘家族中人,她与婆婆凤老夫人素来不对付,若儿子再娶个尤氏族人,可想而知新媳妇是向着谁的。
至于卿府这六姑娘,她如今唯有接受罢了,儿子喜欢是一回事,再者毕竟认真较起来六姑娘还是与她沾亲的,与卿府的关系也不可不冷不热下去,这婚事是皇上亲自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表面上她是不见得去为难六姑娘的。
那样生猛的手法只有凤老夫人才会从那一年她进门用到今日,实在是个毫无长进的婆婆。
六姑娘一面起身一面在心里寻思,凤夫人的反应比她预料中好太多,各种缘由一瞬间在她脑子里顺过去,许是因着凤嘉清,许是还顾念着与卿家的那一点几乎不剩的情谊,其实当初凤夫人要把七姑娘说回来給凤嘉清便是因了和老太太那层关系。
只是世事难料,七姑娘主意大,自己便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决定了,闹成了那一场惹人背后议论的幽会之说。不然,想来凤夫人怎么也不会向凤老夫人屈服,这才与尤家定下了亲事。
六姑娘会这么想着实是因为她才发现过来,凤家这两位她“处心积虑”想要讨好的长辈是不和的。在凤老夫人当众給了自己脸色看后凤夫人却反其道行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样明目张胆的与自己的婆婆唱反调,实在很难叫六姑娘瞧不出这对婆媳之间的不和。
新妇給长辈敬完茶,六姑娘寻到凤嘉清所在,对着他漆黑的眸子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宽心。这时就注意到了另外两个垂手立在一边的妇人,凤夫人便一一介绍。
指着那肌肤微丰,鹅蛋脸的妇人说道:“这是你大嫂,”又指着旁边那个面容秀致的,“这是你二嫂。”
凤嘉清在家行三,上有两个庶出哥哥,凤夫人当年生下嫡长女——当今的皇后娘娘后身子便不大好,后来以为实在不会有孕了便断了通房丫头的药,不久一个两个的都怀上了,生下了庶长子,庶二子。就在她将要把这两个孩子都抱到自己院中养时,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