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珠还要再唠叨,想说自那年莲子跟着在六姑娘身边伺候,一直是尽心尽力,行事也妥当,今日怎的火急火燎的,又没人拿着剑在后面追她,着实费解。
却说六姑娘走几步便掀开食盒瞧一瞧里头的菜肴,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采,蓦地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停在她身后。
莲子呼哧呼哧喘着气道:“夫人!”
六姑娘捧着食盒转过身,茕茕立在石桥上,把桥头盈盈匝地的垂杨柳站成她的背景。乍见如斯形状的莲子她瞪圆了眼,一手抽出了帕子去抹她的脸,责怪她道:“你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又没人追着杀你。”
莲子接过六姑娘塞进她手心里的绢丝帕子,稍稍晃了晃神,她把帕子握在手心里,举起手中原就拿着的一壶酒,脸上现出俏皮的笑意。
“夫人,有好菜怎么能少得了好酒呢?”
“唔……你说的对极了。”六姑娘伸手接过莲子一直拿在手里的酒壶,赞许道:“就冲你这机灵劲儿,来日夫人我必得为你相个如意郎君!”
莲子的视线凝在那青花瓷的酒壶上,就在六姑娘将要转身之际猝然拉住她衣角。
“怎么了?”
对上六姑娘疑惑的眼神,她愣了愣,微微讪笑一下,“奴婢想说……有句话意思是喝酒误事,流传至今一定不是没有道理的。夫人本也不是擅饮酒的人,还是灌醉姑爷为上策,夫人说是不是?”
六姑娘因手上拿满了东西,不然她一定要狠狠揉搓一番莲子的脸蛋,这姑娘真有想法,过去她真是没看出来。“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我好消息。”
莲子点了点头,看着她慢慢步下石桥,脚下裙裾一层层曳过石阶,像初绽的娇艳花苞。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嘴唇蠕动,依稀在说着什么。
凤嘉清的书房在仪门边上,院门前种满了梨树,远远看去一簇簇的雪白,枝桠上绿色衬着云锦似的白花,漫天铺地,洁白万顷。
春风涤荡,千树万树梨花开,漫天纷飞扬若雨。
六姑娘信步而去,站在梨树下,一根枝桠伸展在她眼前,宛若身着缟素的娴静女子。
空气中氤氲着梨花淡雅甜甜的香气,她不禁放下食盒,垫脚伸手攀折下一截花枝,拿在手里把玩。十分喜爱。
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如湖水涟漪,一圈一圈从脸上消散开去,那截花枝“啪嗒”坠在地上,溅起几瓣莹白花瓣。
从这个角度清晰地看见院子里,书房门前,门微开,一个白衣女子从书房里走出来。她梳着简单的发饰,面容素净柔婉,两边脸颊上漫布着红云,竟是那样羞涩的样态……
那女子快速地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地一路跑远了。
院门前。
六姑娘拎着食盒立在纷扬如雪的梨花林里,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发出的声音都不似自己的。
“……宝妹儿?”
须臾间她摇了摇头,强自打起精神来。
书房的门还半开着,她走到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力气却是虚着。
“进来。”
书房里传出低沉的男声。拎住食盒的手指紧了紧,六姑娘缓缓走了进去,转身关上房门。
她看到一张书案,凤嘉清坐在案前,右手执着一杆毛笔。室内极静,似乎能听见毛笔落在宣纸上的“刷刷”声响,浓厚的墨香鼻尖游荡。
她止步在桌案前很远的地方,靠近门口,略有局促,然而却极力地弯起唇角,笑着开口道:“是我,我給你做了点——”
“我不饿。”他抬起头看了眼六姑娘紧紧拎着的食盒,复又低首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居然没有看她。
六姑娘抿了抿唇,笑着走到桌前,瞥了眼桌案。一张极大的宣纸铺展着,其上是凤嘉清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字,笔意疏狂,似乎执笔者心情不佳。
她把食盒在一旁的花梨条案上放下,就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微微笑着从食盒里一碟一碟地取出那些菜肴,整齐地罗列好了,一一介绍給他听,“这个是‘绝代双骄’,你上回说厨房里的厨娘做得不好,不如来试试我做的好不好?”
“这个是‘美女簪花’……哦,还有这个,‘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这个宝妹儿都说我做的好,汤汁都熬白了,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喔!
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你不好奇都是些什么吗?你并没有吃过我做的东西,你……”她咽了咽口水,喉头一哽。
她想她没有一颗足够强健的心脏,做不到一个人喋喋不休,另一个人却低头不语,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有饭菜的香味渐渐弥散开来,混进墨汁的沉香里。
凤嘉清觉得耳边没有声音,抬头去看时见到六姑娘趴在条案上一动不动。他眉蹙了蹙,恍神的间隙,毛笔不经意在纸上划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痕,像人身体上的伤疤一样狰狞。
六姑娘只觉得前面的椅子发出闷响,抬头时凤嘉清已然坐下了。她心里蓦地升起希望,一张脸立时就生动起来,眉梢眼角都嵌了飞扬的神采。
她把五彩鸳莲纹的小碗放在他面前,一勺一勺舀了白稠的浓汤进去,期待地看着他,“你尝尝,若是还合口,以后我便天天给你做。”
凤嘉清依言舀了一勺进嘴里,咽下喉头,脸上神色却淡淡的。
不等她为他布菜,他拿过筷子一一在各个碟子里夹过吃了,很快的速度,每一盘都尝过,于是放下筷子看着她道:“现下我都用过了,夫人是不是可以回去?”
六姑娘咬着唇摇头,目光慌忙地掠过每一道她精心烹饪的菜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在椅子上坐下,桌下的五指握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动了动唇,开口时语气十分坚决,她说:“我偏不走。”
凤嘉清的视线落在一边青花瓷的酒壶上,拿过小杯子斟满,送到自己唇边,“原是还差一杯酒,饮完此酒,夫人是不是甘愿回去?”
她看到他捏着酒杯,喉头微动,眨眼杯子便空了,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堵得快要窒息了!
她再也忍受不住,霍地站起身,眼中没有泪水,愤然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我并不知道哥哥的事情,这婚是皇上赐的,曾经亦是你说你喜欢我。”
“如果你就是这样喜欢我。凤嘉清,你的喜欢真不值钱。”她冷冷笑了声,伸手把那些菜碟重新放回食盒里,动作粗鲁迅速,乒乒乓乓的瓷碗碰撞声不绝于耳。
余光里,凤嘉清慢慢地坐回书案前,他又执起了毛笔,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深深地刺进她眼睛里。
倏然间,碗碟相互撞击的声音消失了,六姑娘喘了两口气,连走几步站在书案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手就拔掉了他手里的毛笔,重重地敲在桌上。
尽管如此,凤嘉清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又想换过另一支毛笔。见状她干脆一把拿过整个笔筒,本想掷在地上,转念间却温和地放到了一边的条案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凤嘉清皱眉问道。
“我不想做什么,”六姑娘伸出袖子抹掉不争气流出来的咸涩眼泪,定定看着他问道:“你怀疑我可以,可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的眼泪滚滚地向下落着,单薄瘦弱的肩头不住颤动,落在那双墨一般黑的狭长眼眸里。他眼中似闪过一抹痛色,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又是一片清明。
“我怎么了?”他淡淡开口,薄薄的唇角微微抿着。
六姑娘吸了吸鼻子,宝妹儿难道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吗,可这样的话要怎么说出口,就像有人拿刀挖她的肉一样疼,是这种撕裂皮肤的痛楚。
然而她也知道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人类的想象力往往更好,多数时候易误导人心。
她尝试着开口,“你,你若是瞧上了宝妹儿,是不是希望我贤惠地为你纳进门来?”
“宝妹儿?”凤嘉清怔了怔,淡然道:“我不认得她。”
六姑娘胸口堵得死死的,哭着道:“你胡说,我明明看到她方才从这里出去……我两只眼睛清清楚楚都看到了,你怎么还要抵赖!”
方才从这里出去的人?
他眸子微动,顿了顿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姑娘原来叫做宝妹儿,他微微沉吟,“她来告诉我你为我学做了几道菜,叫我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