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河湾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石磨,这些磨面的石磨、碾米的石碾以及碾场的碌碡,都是祖辈们从很远的石山里用马车拉回来的。渐渐长大后,才知道很远的石山在县境内的姚家沟,那里有这种面石料,因此也就有了一群以打磨石头为生的手艺人。那时候,我家人口多,一年吃的口粮全都要靠这一盘磨子的磨口里流出来,磨子的使用率很高,但老化得也较快,差不多用上两三月,磨齿就会磨平,于是就请附近西吴头一位石匠重新磛一下磨子。磛磨子就是将石磨上磨损的磨齿再开凿一下,让新凿的磨齿磨出民间朴素的岔道,让磨膛里的岁月推出一段清新的生活。
我从小对于石匠的理解就是专做磛磨子营生的能人。在我的印象中,石匠都背着一个皮褡裢,戴着一副石头眼镜,四五十岁的年纪,老成持重,言语不多。我想,石匠的工具都是铁的,只有用结实的皮褡裢才行,携带起来也方便。石匠终年用铁钎磛石头,那四溅的石渣与迸出的火花冷不防就会伤着眼睛,眼镜对石匠来说就显得很重要。正因为石匠一年四季与无声的石头打交道,石头的性情感染了石匠,让他们养成了只干不说的习惯,他们对干完活后拿几个工钱心中有数,从不会因为主人家贫招待不好而偷工取巧。河湾村里请来的石匠干活都是实打实的,他们从师傅那儿传承下来的衣钵只有一句话:“做人如石头,要实实在在!”
石磨的废弃让我不时地回忆起小时候推磨的日子。那时,岁月艰辛,生活凄苦,但日子过得却有滋有味,我的心情也格外舒畅。
靠磛磨子维持生计的石匠的改行,让我时常回忆起石匠的品性。人世间虽然可以没有石匠这个工种,但永远不可缺少石匠剖璞取玉、点石成金、实事实做的性情与品行。
铁匠。
“打铁先得本身硬。”这是铁匠师傅给拜师学艺的徒弟的第一句话。后来,这句话成了从业者都需要回味与努力的一句世间箴言。
打铁的活儿不光是一种技术,更是一个苦力活儿,如果本身不硬,就会抡不起那几十斤重的大铁锤,就不可能让大锤在跕板上叮当一天,更不用说长年累月这样叮当下去,让村庄在铿锵有力、节奏明快的韵律中趟过岁月之河。
于是,当铁匠首先要练打铁的本领和拉风箱的功夫。拉风箱要学会边拉边察看火候,待铁块烧软后,就赶快放在跕板上敲打,铁块冷却了又要继续加热,如此反复直至一块铁器成形,然后马上投入水缸中进行淬火,淬火的情景很好看,只听炙热的铁器遇到冰冷的水发出撕帛般的非常美妙的声音,随之一缕白烟腾空而起。这时候小徒弟会随着水雾的升腾而欢呼雀跃,而对此司空见惯的师傅那黝黑的脸上只是舒展几条皱纹,露出一丝微笑,那怕是一闪即逝的,却也是在为自己精心创作的一件作品的诞生而感到欣慰。
老师傅给徒弟传授的真经便是“淬火”。常言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汉书。王褒传》作“清水淬其锋。”因此,为了使菜刀、铡刀、镰刀、刃子、斧子等等坚韧锋利,“淬火”这道工序就是一个难度大、技术性极强的活儿,这直接关系产品的销路与信誉。张小泉的剪刀、李长顺的镰刀、王麻子的菜刀能成为品牌享誉至今,原因就是他们会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使之不但锋利且经久耐用。
小时候,我们用的铁器差不多有一半是本地的铁匠锻造的,如关门用的吊子、铡草的铡子、栓狗的铁链子、挖土的?头、铲地的锄头、锅上用的铁铲子、铁勺等。现在,这些东西都可以在商店里买到,虽然没有铁匠打制的耐用,但看上去非常美观,因此人们都喜欢用它,这就让铁匠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他们也不得不拓宽活路,开始利用现代技术手段做起铁大门、铁架子车的车厢之类的大型铁活。方圆几十里我所熟悉的铁匠,只有文铁匠依然在自家门前保留着那个简易的铁匠铺子,坚守着那块祖传的手艺活阵地。每次去石头坡路过那铺子时,我总要驻足注目几分钟,似乎想从这里找回一些什么,但至今又说不清楚,只是让惊喜的目光抚慰一下那个依旧存在的古旧摊子,心里失落的缺憾似乎就少了一分。我对此所产生的特殊感情,犹如在喧嚣的街市上突然看到一头耕牛,虽然与市容极不相称,但让我感到格外亲切。
人的情感是十分复杂而固执的,我对故土的怀旧常常让我产生一种对媚俗之物的强烈的抵触情绪,这种情绪甚至让我的性情变得古板起来。我喜欢清纯不带杂质的视物态度,永远看不惯和瞧不起伪装掺假的人与物。我想,与其这样,倒不如让那些原生态的事物在岁月深处长期存在,即使蒙尘,它的质地依然是纯朴健康的。
铁匠干着硬硬朗朗的活儿,做着实实在在的事情,靠力气吃饭,凭本事挣钱。他们生存的底气很足,穷一点活得心安理得,富一点也理直气壮。做人应该如此,致富也同样应该如此。
女人沟。
女人沟,亘古以来俗称“三头沟”,因三座大山头相聚形成三条沟壑相汇而得名。斗转星移,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改革的春风吹进了原始的三头沟,使居住在古朴山沟的三十多户人家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有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名叫二牛,他高考落榜后,一头扎进深圳打工,短短两年挣回了五万元。当这个消息传遍山沟里时,人们惊呆了,人们都说这财发得太容易了,他能挣,我们就不能挣吗?于是,山沟里的老人鼓励儿子、妻子鼓励丈夫、姐姐鼓励弟弟,都学二牛的样去南方挣大钱。几乎在两个月内,山沟里有体力的男人,全都背上行李出外打工去了。于是,山沟里只剩下一帮娘儿们,她们就成了山沟里的掌柜,一切都由她们说了算,从此,山外人称三头沟为“女人沟”。
时代在变,女人沟里的娘儿们也在变,自从她们当了掌柜以后,山沟村就像她们手中的一团面,一会儿揉成圆的,一会儿捏成扁的,她们捏出了新花样。她们每天起床像搞扫马路接力赛一样,一家挨一家把山沟道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抽空在沟道两侧种上了花和草;把沟道两侧的不规则的土塄土墙坼掉,彻得笔直笔直,然后用山后面挖来的白青土刷得清清亮亮。一有空闲,又一个约一个地到山里面挑石头铺设路面。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们似乎才有发挥自己特长的机会,男人的出走仿佛从地狱里把她们解放出来一样,获得了自由。
山沟里有一位名叫菊香的美人儿,丈夫在家的时候娇气得啥活儿都不干,六月天收麦子时都坐在炕上绣花哩。自从丈夫走了之后,她一下子变了,变得让人不可思议:七八十斤的粮袋扛在肩上,她一家伙扛到磨房里大气不出;她竟能赶着自家又高又大的大骡子去山坡上去犁地。男人在家时,她整天愁眉苦脸无言无语,男人打工走后,脸上喜气洋溢,整天浪声浪气地又说又唱。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单独干活时,一个人干不动或干不过来,就喜欢联合在一起干。今天给你干,明天给我干,后天给她干,多苦多累的活儿,都在爽朗的笑声中干完了,一点也不觉得苦。用她们自己的话来说叫“工缏工”。晚上的时候,它们就聚集在山沟中央的大场里,照着电视里的样子学跳舞唱歌,它们的歌声和笑声有些放荡、有些野性,但都是发自内心的,这是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听不到的。她们没有了在丈夫面前的懒惰、忸昵和娇气,显示出了一种奔放之美。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过去在男人面前,总是装得文文静静,小手小脚,若不禁风,把自己原始的野性和原始的诗意掩藏在心底,站在男人面前的女人,已没有了女人的诗意,她的一半已经缩在了男人尊严的下面,远离了男人的女人才像个女人。要了解一个女人,让男人远离她们,她们才返璞归真,变得直率和天真,不知不觉地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做务的庄稼并不比男人差,甚至做的比男人好,她们有韧性和耐心,犁的地又松又软,撒的种子均匀合适,田里的杂草被拔得一棵不剩,于是庄稼就大丰收了,这使沟里的老年人很惊奇。过去,男人在身边时,她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们把一切责任都推在男人身上,她们是想征服男人获得世界。现在男人将这个世界送给了她们,她们没有必要征服男人了,把一切心思都花在所干的事上。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生活得很潇洒、很融洽、很和谐。过去,惠玲嫂和小翠是一对情敌,小翠的丈夫与惠玲嫂有染,弄得两个女人大伤和气。想不到小翠的丈夫外出打工,两个女人竟然关系融洽如初,谁也离不开谁。同时,于此类似的几对女人关系都好了起来,她们生活在一种及其浪漫的调情氛围之中。她们觉得没有男人,她们的天性才会袒露到极致。她们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和睦得象亲姐妹一般。过去,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女人们才把自己封闭起来,女人与女人才敌对起来。男人是横在女人之间的一条河或一座山。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清静如水,除了女人故有的阴柔之美外,又使女人兼有阳刚之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阳春季节,沟凹凹里的苜蓿正鲜美可口,沟外临村的几个男人因女人沟没有男人对付他们,竟在大白天来沟凹偷割苜蓿。春霞媳妇发现后,一人上前劝阻,他们不听话,反而打伤了春霞的腿,这下可把女人沟里的娘儿们惹怒了。女人们发怒比男人们更可怕,她们一帮帮、一群群围攻那几个男人,抓破了那几个男人的脸,扯烂了那几个男人的衣服,那几个男人招架不住,飞也似的逃走了。但她们还不甘心,几十个娘儿们一直追到那几个男人家里,砸烂了供奉在屋里的先人牌子,并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人家的祖宗,直到那几个男人与家人跪在她们面前求饶,才撤了回来罢休。
“女人沟里的娘儿们千万惹不得,谁要撞了她们,手背上蝎子……摔不利,最终非得给你牛笼嘴……尿不满!”这些话至今还挂在沟外人们的嘴边。
女人沟的娘儿们,捍卫着男人的尊严和古朴的民风,她们顺应时代潮流,全身心地支持男人们在外创业,。她们守护着家园,酿造着甜美的生活。她们没有矛盾,只有团结、奋斗、恪守、积极、向上;她们谋划着新农村的锦绣蓝图,为共同奔向辉煌灿烂的明天而展显女性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