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大半天，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垃圾山，但却兴奋异常。因为这大半天里，大家还真挣了些钱。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用自己的辛苦钱买的窝头，欣喜地谈论着明天的计划：野果和蘑菇不太好卖，可能是卖相不好，明天要摘些好看的果子；推车的时候要两文钱的价，那车主最少能给一文，总比不给强。
只有王彻比较郁闷，他今天因为肩膀的伤，一文钱也没挣到。估计以后很长时间里也别想挣到，这欠账何时还清啊……
王彻正在寻思着今后还有什么挣钱的法子，小喜却把自己的几文钱都放到了王彻的破瓷碗里，王彻一怔：“这是干嘛？”
“哥，这是俺今天挣的钱啊，都交给你啦。”
“小喜，这是你自己辛苦挣的，你自己收着就行，为啥给我呢？”
“哥，俺们挣钱的路，是哥你给寻到的，钱当然是给你收着，你帮俺们买些吃食便是。”
“是啊是啊”“哥，这是我的。”其他少年也纷纷把自己的铜钱放进了王彻的碗里。
王彻一阵慌乱，却也理解了少年们的用意，这些孩子们很多都是孤儿，有些还有残病，从小就在垃圾山长大，过正常的生活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所以当他们被带入了社会，凭自己的辛苦挣到了钱，便对王彻充满了感恩，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他。
王彻想了想便说道：“这是你们自己辛苦挣的，我不会真的据为己有，挣钱的法子我肯定还会寻到。这些钱既然已经放到我这里，如果大家信我，就当作对我这个人的投资入股吧。”
“呃……”王彻见大家面面相觑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便解释道：“就是说，这是咱们几个人集资的本钱，我用这本钱做成了买卖，挣了钱后，分红利给大家。明白了不？”
“哦……”这些孤儿都从没上过学，所以还是没能理解。
王彻无奈地说：“我帮大家管账，明白了没啊？”
“明白了明白了。”
“那我记一下账啊，大家刚才哗啦哗啦的扔钱过来，我也没看清，再报一遍，小喜，你几文钱？”王彻拿出纸笔准备把原始股和股东都记下来，可是大家七嘴八舌，他也越记越乱。
正混乱时，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小喜五文，六子七文，小草四文……一共五十八文。”
嗯？别人还没怎样，王彻率先震惊了。刚才七八个少年稀里哗啦往碗里扔钱，居然有人都看清楚而且都记住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众人的圈子之外，还坐着一人，那是一个又瘦弱又苍白的年轻书生，坐在块石头上，手里拿着本书，正严肃认真地瞪着他看。
原来是白痴秀才！
白痴秀才很可怜，也很讨厌。此人名叫韩慕朝，原本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私塾先生，原想儿子能够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结果没想到，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从小读书就极为费劲，从认字起就各种写错别字，背不出书，挨打无数回，就是理解不了圣贤的心意。偏偏这孩子还特别努力，特别认真。好不容易凭着惊人的毅力考上了童生，就再难向前一步。为此父母相继忧思成病，家道中落。等到父母去世后，他因为智商情商双低的学渣本性，而被族人嫌弃，将他赶出了祖屋，流落到此。
虽然他不是秀才，但他确实是这里最识字的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秀才，只不过背地里要加上“白痴”二字。因为这货实在太白痴，读书读傻了，什么生活技能都不会，每天就知道拿本破书念念叨叨，跟谁都是一副白眼。要不是洪大娘见他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年纪，经常看顾着，他早就自生自灭了。
即便是这样，这人也仍是一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态度，所以洪大娘便拉着他参加了王彻的推车小分队，希望能给他找点事情做。
昨天，这位仁兄推了两次车，第一次什么也不说就跑到后面推，结果人家车把式根本不知道有他这号人在后面，过了桥就打马走了，把他甩在后面愣神。第二次，他犹豫了很久也没把话说出口，只好跟在小顺后面，人家推，他就也在旁边推。结果车主只给了一文钱，他便把钱让给了小顺，然后自己站在桥头愣神，再没有动作了。众人虽然对这货很是无语，但也无可奈何，各自正忙，便随他去了。
而此时，这个著名的白痴居然跟自己说话了。而且还说了这么多数字，连王彻都没数明白呢，他莫非识字识堵了，用这种方法捣乱？
这时，作为一个生于现代社会家教不错，对弱势群体总是刻意尊重的好孩子，王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在他后来认为拯救了未来的话：
“你怎么数的？”
那白痴翻了个白眼，就像一个极不耐烦教差生的老师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听出来的，你们把钱放进碗里，每放一个就‘当’的一声，我就知道了，不用数。”
“……”
“昨天一共有六十九辆马车过桥，咱们推了四十三辆，挣了四十九文，女孩子买野果挣了十四文，买窝头花了五文，还剩五十八文。”
“啊？”
“刚才你们放进碗里的声音也是五十八声，你看，账对上了。”
小草赶紧把碗里的铜钱倒出来数了一遍，震惊地向王彻点了点头。
“哦，你那本书是《九章算术》？”
“是《论语》！”
“那，里面有多少个‘子曰’？”
“二百零一个……我只背会了八十二条，还有一百一十九条总是记不住，所以要反复背才行。”
王彻的嘴越张越大，再也合不上了。他内心声嘶力竭地狂吼：这货真的是白痴吗？！这货其实是只有数学NB的白痴天才好吗！是最强大脑好吗！简直就是“雨人”啊！果然长了这样的脑子就没朋友吗！
白痴秀才本来很认真地跟王彻说话，却见王彻摆出一副白痴的表情，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自嘲地一笑，便转过身去接着看书了。
王彻看着他的表情，顿时明白了，这位白痴天才的父母只希望他能读书考科举，没想到这孩子只会算数这种歪门邪道，却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因此肯定没少折磨他。这就好像让一个侏儒去打篮球一样恐怖，最后的结果就是，这孩子的自尊自信和人生被彻底摧毁了，他肯定没少被别人嘲讽捉弄，所以以为自己也拿他当白痴当怪物了。
想到这，王彻对这位可怜的白痴天才以及中国千年以来被科举制度和应试教育摧残的非背诵天才，都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韩兄，你是真正的天赋奇才。刚才韩兄算账的本事，令在下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今后还望韩兄多多帮我，也帮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王彻郑重地起身，向韩慕朝深深一礼。
韩慕朝惊讶地望着他，却又渐渐恢复了以往那副白痴的表情，白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大步走远了，对王彻看都不再看一眼。
王彻一阵苦笑，看来这白痴仍以为自己在嘲弄他啊。王彻从小就是个数学白痴，标准的文科男，算两位数的加法都要起个算式，所以一见到这种学神级的数学天才，就不可抑制地开始崇拜。于是他赶紧小跑着跟在韩慕朝的身后，一边思索着怎么能再跟他说上话。
“韩兄，你真的是天才啊！”
“……”
“韩兄，你的算术本事是天底下最好的，你知道吗？”
“……”
“韩兄，算术也是一门非常深奥的学问，学好了一样能造福百姓，不比读书差。”
“……滚！”
“韩兄，那我请教你点事吧？刚才那些数字你是怎么算出来的？是用算盘拨弄出来的，还是用算筹计了数呢？”
韩慕朝以超快的速度走了一阵了，听到他这话，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开始气喘吁吁地向王彻解释，自己就是看着马车通过，听着铜钱落碗的声音，那数字就自然在脑中生成了。
王彻也气喘吁吁地听完，然后说道：“韩兄，你看，这就是你的本事，而且是天生的，别的算账先生都得靠算盘，你就不用，你比别人算账快好多，好多铺子会争着请你呢。”
韩慕朝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直以为这人像自己家乡的那些闲人一样，在嘲弄自己，却没想到这人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王彻见他有所触动，便接着说道：“你也是想让自己的天赋有用武之地，对吧？否则刚才你不会说出来帮我们。韩兄，你相信我，你比很多读书人都有用，读书人天底下有的是，而你却是独一无二的！这样多好！”
独一无二……这样多好……韩慕朝眼眶不可抑制地湿润了。这么多年，从他记事起，他听到的就是“废物”、“不肖子”、“败家”这样的训斥和嘲讽，每次他刚一说出脑海里自然而然呈现出的数字，就是一顿毒打或耻笑。头一次，头一次有人说他有用，说他是……天才……
这样……真的很好……
从那以后的几天，大家就发现王兄弟不再往卢沟桥跑，把挣钱的事都扔给了小喜小顺，自己每天拉着韩慕朝坐在空场上，用树枝在泥土上勾勾画画，讲述自己还记得的数学知识，从阿拉伯数字到分数乘方，把他能想到的都讲给韩慕朝，而韩慕朝与生俱来的天赋也使他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而且对数学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几天工夫，韩慕朝同学算起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都已信手拈来，帮大家记账算账也越发纯熟起来。
然而，这一天，小喜和小顺他们，却遍体鳞伤地被大家扶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