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渴望与人，适当保持距离，尤其是女人。但实质上，我对女人的同情一直比对男人的爱慕多，我不那么容易爱上男人，却会很真诚地同情女人，我只是不愿表达。我害怕因为我的真情表达，她们会扑过来靠我太近，而如果灵魂（也包括肉体）真的需要靠近，我当然，还是情愿选择男人，我所仰慕和欢喜的男人。如果这是个乌托邦的幻觉，我情愿象鸵鸟一样，蜷缩在自己的羽毛体温里，了此残生。
我在那个小张和阿王都哀哀哭泣的夜里，走进了301的门内。那是我第一次进入301，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真的很讨厌上海，讨厌这所有的一切和人……”小张的哭泣，含恨怨愤。
“那为什么不回老家去？就算老公不要你，起码你是女儿的母亲，你也可以自己养活孩子，慢慢有合适的机会，带着女儿再重新找个男人……”
“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上海男人，要么就找个有文化的……”
“你不是很讨厌上海和上海人？还有，你不是也很蔑视文化？……”
小张再也没有回答我，哭得更加嘹亮了。而阿王一直蒙在被子里哭泣。
因为可林伤害了阿王。阿王拼死拼活做钟点工赚钱，却一直很拮据。拮据到要偷用洗澡间别人家的沐浴露和洗头膏。这个故事真是见鬼，所有的不堪，都和洗澡这档子事情有关。江阿姨一直隔三岔五就要提一提“钟点工手脚勿大清爽”这个话题，原来坐实，竟是老实而傻气的阿王。我们家是最后搬来的，我又是个不劳神的，哪里愿意天天洗澡一大堆洗浴用品搬进搬出呢，便很自觉地在洗澡间占了很小的一块地方，安放我们家的洗浴用品。说实在话，我很看不惯江阿姨和小张她们的小家巴气。
可林是个细心的男人。他有一天在晚饭时，问我，“哪能阿拉屋里沐浴露洗头膏用了嘎快？”我不晓得。
就在夜饭后，可林象一具瘟神堵在洗澡间门口。阿王洗好澡乐呵呵出来，看见是可林，还心里一喜，绿豆眼闪闪发光。“别在这里等我呀，叫大姐看见，多不好……”阿王浑身散发着我家沐浴露的清香，头发里也是我所熟悉的洗发水芬芳，她真是和我们家不分彼此了。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偷用我们家的沐浴露和洗头膏，我就剁掉你那双犯贱的爪子……”可林原来，也可以如此铿锵对待女人的，还是和他上床欢愉了的女人。他不等阿王反应过来，就闯进洗澡间，将沐浴露和洗头膏尽数搬了出来。
阿王的哭声和她的反应一样慢了半拍。等她哀怨凄楚地哭起来，可林已经很响地关上了我们家303的大门。
“周可林，你过分了。”我说。
“你闭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越是没有真本事的男人，越是喜欢装作声色俱厉。我真的不想轻视谁，但真的，很难做到。
“我很愿意，一辈子，都与你无关。”
“你闭嘴！你……你他妈给我闭嘴！！”
我终于还是闭了嘴。但阿王的哭泣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深夜。我在深夜里造访301。我扳起阿王缩在被子里的肩膀，“阿王，你如果觉得舒服，你就继续和可林好下去，你如果觉得受不了，就该回家去……”
“大姐，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呵，我们……还是大姐你命好哇，我只不过是用了他一点沐浴露洗头膏而已……”
我不能对阿王说，其实，从逻辑上，可林是没错的，我太了解他。他不会认为，他和阿王上了床，就有要给她用沐浴露洗头膏这样的义务。我很刻薄，将可林当做夜壶，不介意她人借用，可林也很刻薄，他是当阿王厕所来上的。
“我的命一点也不好。”我对阿王说。
哭闹过后的小张，很快竟然就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阿王，别想那么多，熬不住，就回家去吧……总有活人处，你还有儿子女儿两孩子呢。”
“嗯，大姐，难得你一直对我这么宽厚，你劝人真是叫人心里宽松……不过你平时话金贵，好在你命好，不象我们这些苦命女人……”
“我命一点也不好。话金贵的人，心苦，也命短。睡觉吧，阿王，夜深了，明天，你还得上工呢。”
清晰地听到阿王和小张两个人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微鼾，我才像个忧伤的鬼影子，从301门内退了出来。301对门的302还是门户紧闭着，但门缝里，我闻得到，透出缕缕肉欲气息，那是香的，也是臭的。我在黑暗的过道里，静静站立，在黑色的苍茫一片中，似乎又看见江阿姨和老张老师的脸。江阿姨的好奇、窥探和时时处处炫耀的美满幸福，最后幻化成一根秋风中摇摆的紫色茄子；老张老师的脸清瘦儒雅，眼神狡黠而又微微色光流露，东北话酣畅不畏，“闺女，年青女人的肉香呵……”我站在黑暗里微笑起来，朝着我自家的303方向，摸索而去。
但我眼前，黑雾腾起，一阵天旋地转后，我一头栽倒。过道的地板上，我象一具无助的尸体。我那么重，但是，摔得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