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井：李泌和杭州
水是杭州人的缘，杭州人因为水而敬仰他们的好父母官。想那人间天堂的初立，便是从水中开始的呢。唐肃宗的山中丞相李泌，虽然一再辞官，但最终还是因和肃宗有布衣之交，出山而仕。公元781年，德宗建中二年，他到杭州来当刺吏，见杭州，刚刚沧海桑田不久，水是苦咸的，百姓零散地星居着，形不成城市的规模，这才有了李沁开六井这一说。
李泌这个人，如今杭州吴山先贤馆里，还有着他的腊人像，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贤良周正的朝廷命官。前几年看中央电视台播放一部关于玄宗与杨贵妃的电视连续剧，其中有李沁的形象出现，那却完全是一个白衣秀士，与太子关系十分密切，在太子终于皇袍加身的宫廷政变之中，他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后来隐居又出仕，也曾有过好几次反复。关于他的政治生涯，杭州人并不真正关注，杭州人感谢他，不是因为他帮百姓另外找了个皇帝，而是他在杭州执政时，为杭州人找到了水。
但关于李泌的生平，我们还是多少应该有一些了解。李泌字长源，史书记载说他是京兆人，也就是今天的西安，但实际上他的祖先身居边塞，是辽东襄平人。他生于中唐的公元722年，死于789年，活了68岁，一生经历了四个皇帝的朝代，从政47年，也算是一个阅历丰富的封建社会的成熟政治家了。
《旧唐书》和《新唐书》里关于李泌的记载，都说他从小聪明，博古通今，满腹经纶，而且对《易经》很有研究。当然也能诗会文，唐玄宗把他召进宫里面试，人都称他是一个神童，丞相张九龄对他尤其器重。长大成人以后，他就爱在名山大川间游历，特别爱去嵩山，华山和终南山，对道家的神仙不死之术最感兴趣。据说他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最不喜欢受条条框框的约束，更不愿意按部就班一步步往上爬着做官。天宝年间，他在嵩山，处江湖之远，却忧起君主来。二十岁弱冠，他上书玄宗，论起世务，玄宗便把他召进宫来，封了个待诏翰林，在东宫里供奉，从此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
他和太子的友谊就是在这时候结下的。国舅杨国忠看了不高兴，把他给贬到湖北蕲春这个地方安置。所谓安置，在唐代，是对贬官的一种处分。肃宗即位之后，立即派人把李泌给找了回来。李泌在兵慌马乱之中终于见到了从前的太子李亨。他的一番进言大得肃宗心意，李泌在朝中有了说话的地位，君臣好的就跟主客一样，皇帝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外出游玩，都少不了他陪着。他自称山人，坚决不要作官，但皇帝不会让他真的闲着，先是给了他一个虚名很大实权很小的官――银青光禄大夫。没过多久，就拜他作了中书令。这个官，就相当于宰相之职了。一来二去，朝中重臣李辅国看着心里又不高兴了，李泌心中明白，这一次他隐退到衡山去了。等到代宗当了皇帝，又把他从山里召了出来，让他当了翰林学士，与其共议军国大事。不知道是不是李泌这个人太召人忌妒了，总之这一次他又碰上了元载和常衮这两个人，他们先后做了宰相，又先后容不下他，总是象皇帝进言，要把李泌给发出去。这么老资格的政治家，这才放到澧州和杭州这样的郡地来。等到德宗当了皇帝，又把他召了回去，拜他当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史书记载，说他“遇事多所匡救”，大概是说他在国家遇到重大问题时往往有能力来处理。在德宗朝他算是德高望重之重臣了，位极人臣，死时封了邺侯。杭州人感谢他的恩泽，为他建了祠庙，就叫邺侯祠。
李泌是公元781年9月调任杭州刺史的，到784年1月离任，历时28个月。关于他的政绩，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南宋周淙《乾道临安志》卷三）：李泌，字长源，代宗朝为杭州刺史，引湖水入城，为六井以利民，为政有风绩。这是见于地方志上的正式记载。
说到李泌为什么要开六井，还得回过头来说一说杭州城的来历。
公元591年，杨素奉命开始营建杭州城，当时城市不大，但一旦做了州治，居民就日益增多起来。脚下的这块土地，原本是钱塘江和东海的故地，虽然沧海桑田，如今成了陆地，但地下水还是咸苦不能饮的。老百姓就地打井不管用，便只能到很远的西湖去汲水，非常不方便。逐水而居本是人的天性，杭州州民不习惯没有水的日子，便纷纷搬到有水的边缘地区，城里的人们住得零零落落，这个城市也就不像个州治了。李泌刚到任就碰上了这个棘手的难题。怎么才能让人民喝上淡水呢？李泌想了个好办法，引用西湖水进城，开六井以泽披人民。
这个井，并不是掘地而成的井，而是从西湖边挖了六个入水口，再铺暗道水管进城，在城里适当的地方，挖了六个大池子。入水口有水闸，一开启，清洁的西湖淡水就溢满了水池，人们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李泌的这个功劳，真当得上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往小里说，他实实在在地为人民做了件大好事；往大里说，1200年前的这项具有创造性的城市给水工程，在杭州城建史上、乃至于中国城建发展史上，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六井的名称，分别为相国井，西井、金牛池、方井、白龟池、小方井，它们的入水口，就在今天的湖滨一带。他们的出水口，也就是大水池子，经过千年变迁之后，终于也都随着岁月沧桑而去了。只在今天解放街与浣纱路拐弯处，留下了一口象征性的井，——相国井。后人感谢李沁，真是个好衣食父母官！便在那井上架亭，唤作井亭。恰巧，那旁边有一座桥，便因了那井亭，称为井亭桥。如令，那桥也没有了，但井还在，便成了文物；井亭桥也不在了，地名却留了下来。
李泌开六井40余年之后，大诗人白居易来做杭州刺史了。他一方面写文章歌颂他的四十年前的先任，另一方面也发现六井工程已经出现了问题，又进行了复浚，让已经开始堙塞的六井重新清水荡漾，继续发挥它们的作用。
过了整整一百年之后，五代的吴越国建立了，钱氏数代国王都非常注重水利，当然也很重视对六井的维修。那时候，杭州城里的地下水已经淡化可以饮用了，但人口剧增，水井不够用，六井的作用还是非常之大的。
又过了一百多年，六井长期失修，再次失去了功能。这时杭州的太守名叫陈襄，他命令两个能干的僧人仲文、子来修治六井。再过十六、七年，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了，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六井。这一次他不但对六井进行了疏浚，还把六井之水引到了今天的鼓楼和通江桥一带。
南宋建都杭州，朝廷对六井相当重视，十三世纪中叶一次对六井的修复后，负责工程的官员还专门在入水口处围上了石栏杆，禁止人们在这里随便活动，以免影响水质。那已经是南宋末年的事情了。
又经历三百年，时代进入了明正德年间。杭州田汝成就是在这个年代里写下了他的着作《西湖游览志》。在这本详细介绍杭州与西湖的书里，六井也有它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这时的六井中，已经有四井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寿终正寝了。惟相国井和西井尚存。而这两口井之所以还存在，也不是因为它们与西湖水相通，而是它们本身就有了地下水源。清军入城以后，在杭州建旗营，相国井和西井都在旗营内，因此被填塞，至此，从唐朝开的六井终于全部废弃了。从八世纪下半叶至十七世纪中叶，六井为杭州人民整整服务了将近一千年。
人民永远就是这样，为他们做了好事的人，他们会用种种办法去纪念他。李泌死后不久，杭州人就在井亭桥西建立了祠堂。因为李泌晚年当过丞相，故称相国祠，或者称李相国祠。又因李泌曾封过邺县侯，该祠又被称为邺侯祠。祠旁还建立了僧寺。入清之后，寺庙与祠堂都毁废了，再也找不到踪影。前面说到的在井上建亭是宋人做的事情，虽然井亭和井亭桥都没有了，但那口象征性的相国井今天还在，它就默默地蹲在人行道旁，人们在它面前来来去去，大多数人不会去注意它。然而，这正是一口大默如雷的井啊，它如果能开口说话，人们会为它的故事深深感动的吧。
岳王庙：一市秋茶说岳王
整整八个半世纪前，岳飞被害于今日杭州庆春街口、也就是当年南宋临安风波亭里。刑前狱吏要岳飞在画好的假供状上画押，岳飞提笔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一代忠良万古将的遗言实乃叫天天不应之声。这是他对死后命运的预言，也是复仇的誓言。他说：天上的太阳是明亮的，他将照亮我的这颗光明磊落之心，他将洗净我的不白之冤，他将把那些魑魅魍魉的原形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今日栖霞岭下的岳王庙中在殿重檐之上悬挂着的横匾――心昭天日，便源出于此。
关于岳飞生平和岳王庙概况，八百年来，前人之述备矣，杭人如我者，比起外地人，偏又多出一番对岳王庙的乡亲之情。岳飞虽为汤阴人氏，然后半生都在杭州度过，今我故乡熟土的所到之处，多带有岳王故迹。外地来杭者几乎无有不到岳王庙，有许多人都是从湖滨坐着小船到岳庙的。从前杭州有说书听书的传统，一路上船工就讲着听来的岳爷爷的故事，这多半是从《说岳精忠演义》中来的、再加上民间流传的神话，说的听的都认真。再放眼指点西湖湖山，有英雄魂魄行走，怎么不叫人油然生光荣自豪之情。记得钱塘乡亲清人袁枚在《谒岳王墓作十五绝句》中曾写道：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这才真正是把西湖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关系讲透了呢。
我自小住在法院路斜对面，可说起与风波亭毗邻了。此地以后在国民党陆军监狱的基础上，又成了共产党的监狱。杭人说人犯法进监狱，便说，此人进了“小车桥”。风波亭，当年就在这小车桥畔。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今天的这里是既无小车桥，亦无监狱，亦无风波亭了。一条笔直新修大道，两旁广告，直抵西子湖头。又修了极为漂亮的望湖宾馆，中外游人鱼贯而入，哪里还有当年英雄冤屈的影子。
我常在这一带徜徉，乃是因为我渐渐知道我和八百年前的民族英雄，还是比邻而居者。过去庆春路口，还有一座银瓶庙，庙旁还有一口井，就叫银瓶井，那是为了纪念岳飞女儿的，不过我小的时候并不知道它们还有这么样的光荣历史。那时我已经看过一部名叫《银瓶公主》的越剧了，越剧里那位公主抱着银瓶纵身一跳，跳进了一口井中。我小学时有个同学，住在法院路一座庙宇一样的房子里，庙门口又有一井，就在人行道上，居民洗菜汰衣，均汲其水，我亦常去洗手。其时恰逢文革时期，我家附近那些街道名字也被七改八改，便改的了没有历史。后来才知，岳王的故居，就在法院路和菩提寺路的斜对面，不过平屋数间而已。后人纪念岳飞，便有了今日的岳王路和今日的孝女路。岳王路今日成了花鸟市场，孝女路有一段时间则大摆服装店铺，熙熙攘攘的，都是安居乐业的人们，岳飞九泉有知，当能闭双眼了。
那孝女，便是传说中岳飞的女儿银屏，银屏井也就在孝女路附近，也就是我童年时代常去洗手的井，至于那银屏庙，正是我同学住的家呀！据说银屏年方十五，学得一手“岳家枪”，十分了得，是岳飞的掌上明珠。岳飞亡而银屏愤，直冲朝廷，要诉公道，却被士兵阻挡，银屏一怒之下，抱起家中一只银瓶，投井而死。后人纪念她，称井为银屏井，又盖庙塑“银屏公主”像。井上有“银屏井”铭文，曰：“天柱阙，日为月，祸忠良，奸桧孽，娥叫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代血，血如霓，愤如铁，曹江元娥符尔节，噫嘻，井可竭，名不可灭！”
后来庆春路被拓宽了，杭人庆贺之际，我突然想起了银屏井和庙，匆匆赶到那里，徘徊再三，银屏井没有了，一色宽广人行道，一马平川。难道就找不出既整治了市容又保留了古迹的两全之策吗？我只好和古人一样地长叹了，噫嘻，井可竭，名不可灭！
然而，当年岳飞是一天也没有被百姓忘记掉的。忠良被害，最不平的还是草民百姓。岳飞被害于公元１１４２年１月２７日，地点在大理寺狱中，南宋大理寺狱在钱塘门内，钱塘门外有九曲从祠。有个善良的狱卒，名叫隗顺，冒着生命危险，把岳飞遗体背出城，埋在钱塘门外的九曲从祠旁，也就是今天的少年宫北面。隗顺为了记住英雄的葬生之地，用了岳飞佩带的一只玉环陪葬，上面种了两株桔子树，为遮人耳目，题的是“贾宜人墓”。这善良的狱卒临死时对儿子说，岳元帅尽忠报国，一定要记住，将来寻访遗体，岳帅腰下佩有玉，还有一个铅桶，里面藏了当日枷锁上揭下来的封皮。都可为证。因为墓地周围是一片堆积如山的螺蛳壳，所以《精忠岳传》中有“欲觅精忠骨，螺蛳壳内寻”。
整整21年之后，岳飞才被平反，遗体方被迁葬到今日栖霞岭下岳王庙。这岳王庙原是唐代的智果寺，宋代勘定为功德院，后来就成了岳王庙。
但是历史上的杭州，却有两地岳坟之说，那是清同治年间的事了。杭州司狱吴廷康考查认为，岳飞初葬，就在众安桥旁，于是便造了庙，还筑了衣冠冢。还塑了岳飞及部将杨再兴等14个人的像，一时香火很旺。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庆春路第二小学内了。今人考证，认为还是九曲丛祠更为可靠，但人们敬仰忠烈之心，却可见一斑。
历史上的岳王庙，因为去朝拜的老百姓太多，香火旺盛，天长日久，竟然就成了一处热闹的庙会，许多民俗活动就在这里展开，包括说书艺术，一市秋茶说岳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现在也还是常去岳王庙的，岳飞塑像后环绕的壁画讲的岳母剌字、精忠报国、直捣黄龙、十二金牌、风波冤狱等等，可以说是深深地勒进了我们民族的骨血里，成了我们世世代代相传的具体的民族精神内容。
而跪在岳飞墓前的那四个代表陷害岳飞的人物铁像，无论工作人员如何看管，还是挡不住人们对他们唾的唾沫。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座跪像，已经是第九次铸造的了。听说有一年这四个铁像突然不见了，没几天西湖水就开始发臭，那四个铁像随之浮了上来。原来西湖水受不了它们的臭，又把它们打发回来了。
岳飞墓草青青，左侧是他的儿子岳云墓。墓前那块大石碑，上刻“宋岳鄂王墓”，据说是明代旧碑。我儿时每每到此墓前，总见人用角币贴着墓绕一圈，说是岳王能够神佑我们，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另有几段立着的化石柏树，父母也给我讲过，此乃精忠柏。说这株柏树原来就长在风波亭旁，岳飞冤死那一刻，草木失色，柏树立刻就枯死了，硬的就跟铁石一样，而且僵在那里就是不倒。后来这株树被移到了众安桥的岳王庙，六十多年前再移到岳王庙。
我后来才知道，“精忠柏”乃是松柏科植物的化石，论其年龄，已经有一亿二千万年以上了。以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永恒的象征来观照岳飞的民族精神，的确是相得益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