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在离了妃竹轩有一段距离后，口气淡淡的却略有诧异地道：“如夫人姓林，字汐如。怎么姑娘叫夫人‘林妹妹’？姑娘以前可认得如夫人？”
“不认得，只是如夫人长得像心音旧时的一个……朋友。”心音最后语气有些含糊。
她总不能将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与如夫人的外貌气质一样说出来吧？那样的话，时间跨度也太大了，与君上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只能盗用一下说成是一个朋友。
君上听心音如是解释，旋了下桃花眼，翘了翘嘴角，不置一词。
心音却思绪飘荡，神游太虚了。二人依旧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君上在前，心音在后。正行间，前面的君上突然站住，心音一个不提防险些撞上。连忙紧急制动，头脑却清醒了。
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打扮丫鬟的小女生站在君上跟前。
又是一位女的！
还是与自己貌似的同龄人，以心音此时的年龄算。
今儿个可真奇了，同时见到几个女子！来王府月余，心音一直耿耿于怀见不到女子，今儿个倒好，一下子出现了几位——年岁与自己相仿佛的女性。
“奴婢见过公子君，奴婢见过姑娘。”小丫鬟说着话，又端庄大方的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竹桃，你有何事？”君上轻轻摆了摆手，微拧着眉谨慎小心地问道。
“淑夫人想请姑娘过院一叙。”竹桃低眉顺目、面色无波地回道。
又是一位王府里的女主人！
好运了！今儿个竟有府里的女主人邀请自己“过院一叙”。不过，君上何必如此？
这些日子来，心音看惯了君上在府中的得宠势头，还不曾见过此君除了王爷外对谁如此的倍加小心，即便是刚才的如夫人，君上也是不咸不淡，谈笑间绵里藏针的应对自如。现在的一副小心模样，恐怕是遇到了对手了吧？
想来这淑夫人一定有些手段，抑或是后台强大也说不定。
心音抬眼瞧着，静静地等着君上如何回话。
“姑娘随竹桃去吧，今儿个君上就不陪姑娘去找士曹大人了，君上先回了。”君上蹙眉，有些无可奈何。
看来，这淑夫人在君上面前还是很有威仪的，君上连陪同自己一道去，都不敢了。
无他，心音就在这岔路之处与君上分手，随了竹桃往小路上行去。君上则转身快步离去。
淑夫人住在芷兰苑内，院子里的正房、东厢、西厢，一水的都由三正两耳组成，各房之间亦有回廊相连。心音边行边暗忖：倒是个标准的三合小院。
正思间，猛一抬头，却对上了一片热热闹闹的粉红！
那繁密的粉红，炫目地直冲入眼，入心，又令人的心，霎时充斥涨满得无比的喧闹与繁复。
密密匝匝开满枝头的粉红花瓣正是夹竹桃的绚烂锦绣！
望着正房门廊下方，赫然摆着的两盆高大夹竹桃，心音静了静：芷兰苑内无芝兰，却是红满枝头的夹竹桃；而挹爽斋中可是暗香浮动的丛丛兰草。
竹桃立在门口，轻声禀报：“夫人，姑娘已经请来了，就在院子里侯着呢！”声音是格外的小心谨慎，像是怕惊吓了谁似的。
就听见脆生爽快的言语从里间传出——
“快请姑娘进来，怎么让姑娘在日头里晒着？”竹桃恭声答应着，引着心音进了房内，随后也蹑足跟进。
淑夫人住在东侧，中间为厅堂。心音早已习惯此南朝没有高大木家具的事实，进门时将鞋子脱放在门口，踩着铺了三层的蒲蒻蔺席昂首阔步地进了内室。果然，淑夫人屈膝跪坐在挂有坠饰幔帐的双扇屏风榻上，透过面前中间朱红、四周水涡纹饰边的漆质长条食案上茶盏里飘绕的雾气，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好态度！
心音心下嘀咕：有求于人必先礼之，这淑夫人的笑脸可够美的。
柳叶眉、高鼻梁，剪水秋瞳，丹唇雪肤，精致的五官找不出什么缺陷。衣服是正规的“裳”（上衣下裳连在一起的），衣袖是镶了边的宽袖，交领处是繁复的三层衣，面料更是颜色鲜亮，图案精美的——皇甫翊向心音推荐的葡桃锦。虽有“三重衣”的包裹，也难挡住玲珑有致的娇好身材。
这古代没有整容手术，人家可是天生丽质。只是不知哪里，淑夫人给心音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怪怪感觉。
“姑娘，请坐。竹桃，还不给姑娘上茶？”
心音只好坐在矮脚素面独坐榻上。这里的“坐”，只能是屈膝“跪坐”，难受之极。没办法，心音只得从善如流，入乡随俗。淑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况且只有“坐下”倾听，才能知道“过院一叙”是何事。
淑夫人看竹桃奉茶已毕，才脆亮开口：“是姑娘将王爷的病治愈的？今儿个，夫人我倒是要好好谢谢姑娘呢！”
“只是凑巧罢了，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心音连忙回道。
的确如此，她本是买了种子准备要种花生，顺便买的药，哪知“闪”来古代，有家回不去不说，倒是被当做“细作”逮住，押回王府，被迫与人治病，可不是太“凑巧了”！
“凑巧？”淑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接着自顾自说道：“谢是一定要谢的，姑娘做了一件恁大的事，怕是全府上下没有不知的！就是皇宫里过不了多久也会晓得的，只怕皇上也会有重赏。想是王爷赏赐厚重，夫人我，还怕姑娘看不上这谢礼了呢！”
淑夫人口里虽说的谦逊热络，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迫人之势，末了，还不动声色地朝竹桃使了个眼色。竹桃则快速从门口小丫鬟手中接过一个托盘，转身近前。
看来是早有准备。
金灿灿、明晃晃的头面金饰摆放在暗黑的漆质托盘中，旁边是叠放整齐的葡桃锦，和……素纱面料。
素纱面料，正是自己想要的、君上身着的那种轻透素纱。
心音眨了眨眼……这位淑夫人出手可够大方的，且有自己中意的素纱。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好像有些印象，古代这皇家赏赐是要收下的。淑夫人怎么说也是皇家的媳妇，嘴上客气地说是谢礼，其实是自恃皇家身份打赏给底下人，变相衬托出自己是主子的意味。
没人会傻得伸手打笑脸人的，况且是手捧礼物。多金又有势的皇族人就是大气，出手阔绰，尽管有点气势凌人。
既然如此，心音哪有不接受的？
遂瞟了一眼托盘，毫无推辞地大咧咧伸手接过：“夫人的厚礼，心音多谢了！”言罢，随手放在了身边。
淑夫人瞧着心音面上没有一丝惊艳之色，却有一丝惊诧闪过眼底，还随意放置一旁，不禁面色一沉，却笑着道：“姑娘是瞧不上这区区谢礼了，想是王爷的赏赐厚重？！”说“赏赐厚重”时，语气里不无嘲讽却又带着威胁的气势。
太大意了！这王府里的女人自己哪能得罪？
忙正襟危坐，低垂了头，做俯首贴耳状：“哪里，是心音放肆了。夫人多心了，这是心音第一次收到王府的厚礼，有些不知所措罢了。夫人想差了，王爷并没给心音什么赏赐，只是允许心音自由住在王府三年。”淑夫人请自己“过院一叙”就是不放心王爷的“厚重赏赐”吧？既然淑夫人想探听自己的口风，倒不如直接相告来得干脆，免得想歪了。
“三年？……姑娘可是还住在挹爽斋？”疑问中是紧迫逼人的口吻，后一句更是带着尖锐刺耳的音符与盛气凌人的寒意。
“是，回夫人，是和刘妈住在东厢房。”心音恭敬地又解释了一句。
淑夫人听后，眼中闪过一抹糅合着冷厉、嘲讽、狂热的神色，嘴角悄悄弯起的弧度却又挂着鄙夷。心音忽然发觉，淑夫人是哪里给自己一种怪怪的感觉了——狂，淑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狂热，才是让她感到古怪的地方。如果说，盛气凌人是皇族人特有的本质，那么，淑夫人眼里闪过的疯狂就是妒忌的后遗症了。
发觉心音偷偷瞄过来的眼光，淑夫人便收敛地冲心音一笑。可嘴边慢慢敛起的弧度，却渐渐演变成了心有不甘。
看来还是让人误会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坚决地搬出挹爽斋。之前住在挹爽斋想是已经让人不爽，如今，说什么自由地住在王府三年，岂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好像是她心音借着王爷的“厚重赏赐”故意赖在挹爽斋似的。
天地良心，她可是被迫的！
这明玉王爷不是没事找事么，干嘛偏偏让她住在挹爽斋？
一番怨怼过后，不由得又想：被拘三年不准离府的消息，王爷倒是封锁得紧，连自己的夫人也瞒下了。
心音忽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尽管也没说上几句。
淑夫人瞧着小心在意地回答，忽然又变得一脸漠然的心音，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道：“姑娘有事？不耽搁姑娘了，竹桃，送姑娘回去。姑娘以后可要常来院子里走走，我这院子比不得挹爽斋有趣，不过说说话还是好的。”说到“有趣”时，意味深长地睃了心音一眼。
和如夫人一样，对挹爽斋关心无比……只是如夫人说“热闹”，淑夫人说“有趣”……
竹桃机灵地捧起托盘，立在心音身侧。
心音起身，对淑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夫人的赏赐，心音改日再来拜访夫人，心音告辞了！”
淑夫人伸手虚扶了一下：“姑娘莫要客气，改日定要常来啊！”说着拿眼瞄了瞄竹桃。
竹桃知趣地引着心音出了屋子。
走到夹竹桃旁，心音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闷气：刺探、被审、压抑的心情让满目的绚烂给冲淡了些许。方才在屋中，她有种被主子打了又赏了个甜枣吃的不爽感觉。
竹桃见心音立在夹竹桃旁微眯了双眼，轻声道：“这是南越国进贡的拘那夷，也叫柳叶桃，统共也没几盆，皇后娘娘赏给了夫人两盆，说是看着让人喜庆热闹。姑娘也喜欢？”口气中不自觉地带出了与有荣焉的意味。
皇后赏的就如此了得，以为她没见识，只不过是很普通的庭园植物嘛！
心音懒得搭话，暗忖着：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之前耿耿于怀见不到女子倒是她想差了，这如夫人和淑夫人都不是善碴，还是快快离开方是上策。
忖罢，心音领先行去，竹桃错后一个身位在后紧紧跟随。
行了几步，心音一想便转身对竹桃道：“竹桃，把托盘给我，你回去吧。”
竹桃听后，却紧紧捧着托盘，生怕心音动手给抢走了似的：“姑娘，还是竹桃替姑娘拿着吧，若不送到挹爽斋，夫人该说竹桃没眼力，让姑娘受累了！”
是想跟着进挹爽斋，刺探情报吧？
心音转了转眼珠，没有承接竹桃的话，却笑问：“竹桃，你跟在夫人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诺，回姑娘，有五六年了。”竹桃恭声答着，见心音没再提托盘的事，轻轻松了口气。
心音见状，嘴角微翘，又一边走一边问竹桃：“夫人的名讳叫什么，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她本不想这么八卦，可一路行至挹爽斋，总得找些话说吧。
竹桃吃惊地抬头：“姑娘不知吗？奴婢以为……噢，夫人复姓皇甫，字淑仪，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
皇甫淑仪？原来如此……
难怪淑夫人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敢情是血统纯正的皇后娘家人！
快到挹爽斋院门时，就见子砚早有准备似地垂手立在门边，旁边是守门的未央和央生。子砚一见心音过来就远远地喊：“姑娘回来了！”又笑嘻嘻地转向竹桃：“竹桃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丝遗憾滑过眼底，竹桃一脸的怅然若失：“子砚，就你眼尖，打远就能瞧见。这是夫人给姑娘的金头饰和衣料，夫人的一点心意。”
子砚伸手接过托盘：“那可要多谢淑夫人惦记着姑娘了，子砚替姑娘拿着，有劳姐姐走了这么远的路，姐姐请回吧，子砚就不送姐姐了。”竹桃脸色就是一窒，僵在了那里。
子砚拒绝的不是竹桃，而是皇甫淑仪；子砚说的话，也不是他的话，而是他身后主子的意思。心音感叹子砚伶俐的同时，又暗暗替淑仪不值。她再粗心大意，也看见竹桃脸上那被拒绝过的失望表情。
竹桃微微僵硬了会儿，随即缓过神来，便向心音行了礼，不死心地又望了院子里一眼，转身踟蹰离去。
以前心音每天自由出入挹爽斋，子墨、子砚从不妨碍，连未央和央生也从不过问，只有子雅悄悄跟踪过自己但也并未阻拦。今日子砚明的是在院门处早早恭候心音，实则挡的是淑仪派人进入院子，显然有人吩咐过。且子砚做得滑溜顺熟，明显又是有过多次经验。
怎么之前自己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呢，还是这一个月里，王爷下令，无人敢靠近挹爽斋？
望着竹桃离去的背影，心音顿觉有种围城的感觉：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自己虽不是那里面的人，却被逼得搅和了进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