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宫入漪兰殿,太后以紫玉绞金玉佩相赠,长公主亲挑霞帔凤冠。
三日后便是南宫公主出塞之日,汉遣使臣送嫁,匈奴返归。
今日早起向王夫人问安,我刻意留意了王夫人殿内熏香气息,和我居室的并无差异。案上醉仙灵芙落入眼帘,花色正好,我着实又被吓了一跳。王夫人见我对芙花有兴致,随性问了句:“丹心可喜欢此花?”
“嗯,丹心很少见着花既能开得这样漂亮,香气还能如此沁人心肺的。”我不敢乱言,只得有所提点。王夫人对我回以微笑,似未有察觉。
心存芥蒂,我始终防备,晚间,便将醉仙灵芙移至窗下。
居于风雨旋涡中,我强迫自己镇定,一步错,便会招致性命之忧。漪兰殿上下忙碌,我却百无聊赖,数着赵信离开时日。他若离开,我又该当如何过活?孤寂一人,我能保安身立命?
皇上总算格外开恩,准我出漪兰殿,送南宫公主出城。
还能送送赵信大哥!我喜难自抑,再无怨怼。
南宫公主出阁礼一叩三拜,一丝一毫无差,皇上穷天下之财力,好好办了这样一桩喜事。
皇上立于未央宫北阙之下,目光所及,红绡绵延几十里。
这样的喜气却不能令我一展笑颜。我望着赵信,他笑起来可真像师傅,所谓“雅达君子”,无外乎此。想着想着,竟又流起泪来。
“何以远别离……”我自顾自呢喃。赵信拉过我的手,小心地抚去我脸上的泪珠,拍拍我肩膀,“莫要哭,如此一来,大哥怎能安心?男儿有泪不轻弹,丹心当顶天立地!”
我使劲点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心下百转千回,越往深处想,我越是恐惧——赵信要我做顶天立地的男儿,殊不知,我只不过是一身单力薄的女孩儿,需要人照顾荫庇。
身后的韩嫣、刘彘无不叹息。今天赵信要走,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又将会以怎样的身份相会?
想起入宫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险象环生,只有赵信,待我如往昔,不离不弃。我哭得更是厉害,抱住赵信脖子,头深深埋了进去,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溃,我哭着哀鸣:“大哥……丹心,丹心……不能留你……”
他身子一僵,手环上我的肩。我将头埋得更深,旋即决绝用力推开他,对上他的眉眼,绽开一弯浅浅笑容。
“当刎颈之交!”我说得决然,赵信也为之动容,如玉的面上露出难得的刚毅。
我不敢再望赵信,扬起脖子抽打飞红巾,“飞红巾,走!”
我绕到赵信前头,头也不回地走开。恰在此时,人群中有人高喊:“赵信大哥!”
我和赵信同时回头,人海中有一小小的身子正奔来,青衣长剑,那不正是卫青?
第十二章留取护卫哪里肯放他进来,赵信挥手示意,护卫终于让行。卫青一个劲地往赵信面前钻,待到了赵信面前,已是脸红脖子粗。
“卫青?”赵信疑惑。
“大哥,怎走得这样快?”他赶得急切,喘着粗气说话,“为何不多待些日子?”
“卫青,大哥即将离别!”赵信这样一说,我心似被针扎了一样难受,我气恼地对卫青道,“你明知不可,如此冒犯,当真无理!”
我心里本就极不好过,见了卫青,禁不住把怨气往他身上撒。
“既未试过,为何就轻言放弃!”卫青睥睨看我,眸光晶亮,“刘丹心,谢谢你当日仗义出手。如今大哥要走,我也十分不舍,不如同劝他留下。”他说起当日之事,我方觉手臂依然隐隐作痛,可他要我劝赵信留下,我虽心思如此,可却开不了口。
我冲卫青道:“如此无理!大哥自有他的归处,怎可因一己之私,误了大哥前程,害大哥落于不忠不孝境地?如此思虑不周,唆使我作如此不宽厚之事,我实在后悔当日全然不顾凶险救你姐姐……”我四处寻借口,数落起卫青来。
“若说后悔,卫青倒是一直耿耿于怀,当日为何不能亲力亲为,为阿姐报仇,还需假借他人之手?”卫青打断我,看我的眼神似是芒刺。
当日我不顾惜性命,换来的竟是他的不屑一顾。我又羞又愤,怒目瞪着他,“你竟当着大哥之面,说如此暴戾之话!”眼前之人根本不同平日与我拌嘴的卫青,他今日实是过分了。
“如此狠绝,无非是为守护自己想守护之人。如若不狠绝,你又怎能受得起失去亲人时的绝望悲苦?”他一说这话,我倒真说不出话了,只愣愣地望着他,仿佛被洞穿心门——我誓诛伊稚斜,不也正因如此吗?
一旁的赵信看不过去,“你们俩啊,平日便似有深仇大恨,今日更搞得剑拔弩张,你们这是让我这做大哥的,情何以堪……”
“哼!不明是非,不明虚实,何必臆想他人心思!”卫青看着我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走开,径直朝匈奴王爷走去。
“干卿何事!”我辨不清他说的是对是错,胸口堵得慌,可嘴皮子还硬得很。
我正待他辩驳,却见他已一大步跨出,俯身向浑邪王拜倒,“请王爷恩准赵信留下!”
我如梦初醒,慌忙踏步上前,也跪倒在皇上、匈奴王爷面前,“求皇上开恩王爷准允,能留赵信大哥长居长安!”
在场大臣无不讶异,皇上和浑邪王也未料想,两个口口声声要刀剑相向的顽劣孩童竟为了同一目的站在了一起?
我和卫青却心意决绝,“如若不允,当长跪不起。”
最先反应过来的老臣拊掌夸赞,皇上亦令我们起身商量。这时,众人中传出一阵娇笑声,格外清脆。
我望过去,小哥好一张俊颜!一身白衣男儿装,可耳垂却挂着两滴珍珠耳坠,我不由扑哧一笑,好可爱的女子!细看之下,这女孩长得颇为俊秀,水灵的大眼睛透着娇俏,亮晶晶的,似乎要教人听出泉水叮咚声来。她嘿嘿笑着,对着赵信扬扬手,十指如小荷尖尖,笑若牡丹初开,真是明艳!
赵信被她看得有些尴尬,面色微愠,却也对她报之一笑。白衣女子见大哥注意她,亮晶晶的眼眸弯作月牙,甚是欢喜,“小弟刘陵,不知公子名姓,望不吝赐教。”
“道是好儿郎,原是俏娇娘。”赵信眼尖,一眼便看出他男扮女装。
“你怎会猜出的?”刘陵满是惊喜,又问问身后随行的英俊少年,“雷被,我装得不好吗?”
不等回答,刘陵便抢着回答:“一定是你之前见过女扮男装的女子啰!”
“姑娘耳上挂着耳坠,不正说明姑娘是一女子吗?”赵信说这话时,竟回神望了我一眼,对我粲然一笑。
“你真有趣,他们两个都跪下求皇上要你留下,你能不能不要回去呀?”这名唤刘陵的女子和赵信并不相熟,竟出言相劝,令我吃惊。
刘陵把头扬得高高的,一身男儿装,衬得她楚腰纤细,袅袅婷婷。
“哈哈!”浑邪王大笑,阔步上前拍拍赵信的肩膀,“好小子,临走竟有这么多人为你说话,连天香国色的淮南郡主也为你说话,你小子这桃花交得连本王都羡慕!”
赵信脸颊微红,不置可否。
浑邪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刘陵郡主,刘陵调皮地对浑邪王眨眨眼,又对身后雷被挥手。雷被会意,向皇上身侧的郡国王爷禀了句,那王爷瞪了眼立于马上的刘陵,见她高昂脖子,毫无退意,气得直吹胡子。
到长安的藩王不多,以他年纪尊位,我估摸着多半是这郡主的父亲,淮南王刘安。
“来而不往非礼也。汉匈皆是兄弟,淮南郡主执意要赵信留下,本王也不该一味相忤,只是赵信是我朝宰相之子,伊稚斜蠡王更是喜欢得紧,如此割爱……本王实难痛下决心,也难处颇多啊……”浑邪王此语一说,在场大臣暗自私语,赞叹赵信果是人才,若不能留下,委实可惜!
“赵信愿留居长安!”赵信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赵信跪立在浑邪王面前,满面虔诚,言辞坚定,眸光清澈。我望着赵信,一颗心狂跳不已。
待我回神,我一把抓过赵信的手,口中不住喊着:“大哥,大哥!”
赵信似被我欢快心情所染,也不再拘谨,爽快地露出一排齐整牙齿。
待欢快够了,我又觉身在梦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揉揉眼,再仔细地将赵信上上下下瞧了个遍,终是开心得热泪满面。
那俏郡主轻快地从马上跳下,在赵信面前高兴地转了圈,身姿翩然若蝶,兴高采烈道:“看,他答应了!皇上圣明,浑邪王爷大度!”
“赵信愿留居长安,正被卫青兄弟所言击中头脑。赵信心有挂念之人,心有愿守护之人,倒真不愿就此别去,留一世遗憾。”一向谨言慎行的赵信,竟是说得如此直白,可见决心非常。
心存挂念之人,心有愿守护之人——听了此句,我毫无缘故地面红耳赤,不敢作他想。
“你……”匈奴王脸色有些难看,苛责赵信,“明明是郡主为你说话的,你怎一句谢谢都没有?”
刘陵却是嘿嘿笑道:“赵信心胸坦荡,必将珍惜之人挂于心间,实在令人羡慕。你愿意留下,便是最好。”
赵信与刘陵遥遥对望,二人皆着白衣,风姿出尘,如沐杏花疏影里,好一幅瑰丽画卷。我微微愣神,听得赵信赞赏:“倒是郡主胸襟更胜男儿!”
浑邪王见二人默契至此,干咳了声:“郡主爽气,极似我匈奴女儿。若是赵信这小子日后相负,匈奴王宫随时为你开着,本王替你收拾这小子。郡主,可莫要忘了!”
“王爷当放心,刘陵谢过王爷美意。”刘陵嘴角一挑,顾盼神飞,“今日大喜,可莫误了公主吉时!”刘陵聪慧,并不与浑邪王多有约谈。
我回至刘彘身前,见他面如雕塑,此行未说一句话。刘彘不言,边侧平阳则是知趣地垂下双眸,神色黯然。我没来由地想到卫青,恰巧瞥见他一头钻入了人群,青衣飘飞,顷刻便消失不见。
南宫公主和亲匈奴,浑邪王北去,赵婴齐南去,未央宫风云却未平息。
朝臣中懿侯曹参一家态度暧昧,一面书言太子不是,一面又对“南宫和亲”直言不满。皇上多方隐忍,朝臣却又复议刘荣得失。
皇上抵制非议,显是独木难支,只得面上百般照承漪兰殿。漪兰殿夜夜恩宠,红灯高悬。
王夫人面色红润,单薄的身子也初显丰盈,我与刘彘都甚是惊喜。
想起漪兰殿内的奇鲮香木和醉仙灵芙,我有些担心,可又劝慰自己,莫要妄言!
七日后,廷尉郅都上书,禀明落芸舫事由,直言太子刘荣祸首,过责重大。当日朝堂,众臣纷纷上书请求追究太子刘荣罪状,皇上暗中推阻,为安抚长公主和曹氏,连下两道圣令——将长公主之女陈娇婚配九皇子刘彘,平阳公主许给懿侯曹参之孙曹寿。
平阳嫁与鳏夫!我实在无法想象俏如新荷的平阳,竟要嫁与可为其父、残年可数的男子!
夏日雨后,山色空蒙,雷雨后的空气清新。我闲庭漫步,恰在回廊处望见了平阳。
她一人坐于小池边上,碧色衣裳配着紫金头绳,犹是俏丽。
她双眼望着荷叶上的露珠出神,见我走近方回过神来。
“公主!”我冒昧唤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丹心。”她笑着望我,目色清亮。
“水很清呢!”她的声音很好听,“好似宫墙之外,被风拂动的渭水流波。渭水,画舫,琴音……”
“还有少年,干将剑……公主是想他了吗?”我跟着她思绪遨游,心底便也晃出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未及思索,我便脱口而出。我顿觉唐突,这般冒昧地问起她和卫青之事。
“是呀!”她并不避讳,答得极是爽然,“我都要嫁人了,再不想他,便要老了。”
“公主娇美,风华正茂,莫要如此说。得公主记挂,卫青真是荣幸。”我凝眸望着平阳,宽慰她道,“公主助他良多,他定会好好守护公主。”
“只消他过得好。”平阳望了望我,眼神坚定,心绪激动,“丹心,我不要他跟着我没出息。他……他该跟彘儿!”
一听这话,我不敢接茬,试探着问:“公主……丹心惶恐,不明公主所指……”
“你明白的!”她轻笑着,声音清朗,“卫青并非短视之人,他有他的志向呢!丹心,你可知道他本名唤什么?”
他本名?我嘟哝嘴巴思索,卫青——他不过是一毛头小子,可又傲气得紧,名字也很稀疏寻常。
“他本姓季,不姓卫。”平阳说到此处,皱皱眉头,“卫是他母姓,他表字仲卿。”
“伯仲叔季,志在希荣。”我低吟叹息,“他排行老二,子夫当是他姐姐。”
“嗯!”平阳点头,“他有鸿鹄之志,丹心,你说,我怎么能要他低飞,心甘情愿做只燕雀呢?”
我轻叹,“未必呀!公主通晓他心意,也知他是十分情愿守在公主身侧的,这样一来,又有何怨怼呢?”
“丹心,你似在气我太看得起自己,像在怨我要吃定卫青似的?”她皱着眉头说这话,似玩笑又似认真。
我闻言很是无奈,急欲解释,平阳却是展颜欢笑,接着道:“卫青肯为我为奴为仆,做牛做马,我可没半分把握。老实说,该妒忌的人,是我。你和卫青虽是不和,见了面也似有隔世仇一般,可我却觉你跟他很是亲近,倒是我像个外人。”
我大惊,忙止住她的话,“公主多虑了,卫青与我有仇,想必您也是有所耳闻的,我始终不愿让他好过。”
“丹心,你本是宽厚之人,而今不过是和他赌气。那日落芸舫中,我真觉自己命要没了,感觉那些刺客都是冲我来的,若是没有我,卫青也不会……”平阳说到动情处,泪眼婆娑。我不由得想起那日她低头吻卫青的事,一时有些不自在。
“丹心,彘儿以后是要掌天下的,你和韩嫣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卫青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日若能建功立业,他必不会忘了你我。”她顿了顿,复而问我,“丹心,你可猜到我的心意?”
我警觉平阳之意,赶紧跪地认错:“丹心……丹心决计不敢造次。丹心和卫青私仇都是少时贪玩起的心思,当不得真的。九皇子待丹心有知遇之恩,丹心此生无以为报。卫青乃可造之材,正直刚强,武功渐长,若是他也能尽忠于九皇子,丹心定不会与他争执!为表赤诚,丹心愿学廉颇负荆请罪,共修‘将相和’!”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当初闹着和卫青比试,为的是争强好胜,若是真要杀他,我又何须一次次放过他,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要护全干将剑?
平阳忙拉我起身,安慰我:“丹心,你言重了!你何必还拘泥于过往琐碎?我说的是你以后要多多提携卫青,当是我拜托于你的!切莫诚惶诚恐,我只不过一时情急,我当你亲近,都和你明说了,你好留个心。”平阳好心提点。
我点头应诺,望荷听雨,心有所决。
再见赵信,我将干将剑交给了他,要他转交卫青。
“丹心,你待他真是好!”赵信怀揣干将剑,将我嘱咐一并记下,可还是疑惑,“你视剑为生命,既要予他,为何不亲自给他?”
“是公主暗示我的。大哥,平阳公主是可怜人。”我目露哀怜,真切道,“这算不上我给卫青的……我当是给公主的嫁妆……”
“如此照承他人,心怀大度,丹心侠义不输墨香师傅。”赵信一客套,我也免不了羞涩,垂下头去。
“大哥,务必亲自交给他。”干将剑于我意义重大,我又叮咛了句。
赵信刷地抽出干将剑,剑身闪着寒光,剑气衬得他英气勃发,只听他道:“只怕卫青得了这剑,倒真要和平阳绑死了!”
“丹心无意为他人作嫁。诚如大哥所说,干将剑有继承人,师傅也会开心的。”我舒展眉头,并无妒意,我虽无意深结卫青,但看得出,大哥非常倚重他,“丹心这命是大哥给的,大哥看中的人,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刘彘从小就有广揽人才之意,我如此做,于他也是有好处;至于卫青,虽待人无礼了些,本性并不恶劣,我既无意深交,也无寻衅之意。”
“丹心,你当真长大了!”赵信惊喜地望着我。
我淡然笑笑,“这些怕都是我心有不甘给自个儿的慰藉,谁叫那是我的干将剑,送给他人,平生大憾啊!”
赵信果然忍俊不禁,拍拍我脊背道:“吾家丹心终究是吾家丹心,尚未长成,尚未长成呢!”
见着赵信如此开怀,我暗下决心——大哥离别故土实属不易,我一定要学会承担,方不致拖累大哥。
微风吹拂我的刘海,卫青的无礼之言,盘旋耳根,字字珠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