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入至内室,我听得老妪咳嗽,慌忙找寻,终发现声音自墙后暗室传来,我敲着石墙,急切问询,“婆婆,是我,是丹心!”
石壁应声开启,我一个箭步入内,婆婆正俯跪地上,蓬头垢面,显已不能行走。
“是你!”我上前抱过她的身子,令她好过些,她顺顺气,艰难开口道,“不必了,有些事……怕你对我们黑苗寨存着误会,还是得同你说清楚。”
我不忍阻止,她老泪浑浊,口中断断续续道:“少主至今未回,怕已出了事端……掳走织艳母子的人行迹十分诡异……应当是趁乱盗取我族‘飞头降’的幕后黑手……少主生死叵测……”
“内子之事……在下唐突了。”婆婆言词真切,我之前却料定陈耳无信,今日方觉是自己过错。
“在我面前……你不必隐瞒女儿家身份。”婆婆为我解蛊之日,便已知晓我女儿身份,却从未责怪,“少主并非黑苗人……与你当是故交……黑苗受难,他也从未强令我做些什么……这次却执意要我出手为你驱蛊……如此情义……女儿家当珍惜……”
“我知道的,他并非黑苗寨主,他是东越太子骆于非。”我还是痛心陈耳欺瞒。
“不,当日寻峡滩救得的……东越太子已死……倒是那位救他的汉朝军官活了下来……”婆婆身子止不住颤抖,言语激动。
“婆婆……你当真确定?”我不敢置信,再次质疑。
“是!”如此肯定的回答,击溃了我对陈耳所有的臆断,恨意消逝无踪。不知是愧疚还是惊喜,眼泪竟大颗大颗落于袖中,我抿抿嘴道:“如此说来,我当真错了!婆婆可知,那名活下来的汉朝将军是谁?”
“只可惜,他未有告知。黑苗寨为救人,付出多大牺牲……东越太子不可枉死……寨主也是……少主也是……”婆婆话语至此,凹陷的眼中盛满一泓老泪,她深陷痛苦之中。
“丹心明白。”我无力合眼,抱紧怀间老妪。
“我能探知你体内阴阳蛊的母蛊已死……你只需前往淮南,寻得八公,要他们出手为你救治,就可解蛊……”说完此言,婆婆安详闭上双眼。我久久望她,手臂酸疼,亦未将她放归尘土。
我伸手拭去她面上尘土,整理好她身躯,她走得并无苦痛,我虽是哀伤,却并无太多痛楚。
“婆婆,陈耳生死未卜,丹心要先行离开。丹心一定为你们找出元凶,待回至骑田岭,再为你们风光下葬!”我将婆婆尸身收好置于寨中石棺之内,将暗室石门禁闭,便急着离开。
我回望黑苗寨,各户各家人去楼空,大地荒凉萧索。
耽搁一夜,未至天明,我又披星戴月启程,为探求陈耳与霍织艳消息,我决定直走大道。我本意再往花山,沿路却碰上几位南越军士行迹可疑,便一路尾随。
大道旁有酒家,客人稀疏,老店家佝偻腰背,端茶送酒,细心服侍。日头毒辣,几位军士下马入店喝酒,我也紧紧跟随。
“老板,给我来碗面。”连夜奔波,也确实人困马乏,我要了吃食,又补上句,“再来壶酒!”
店家很快上了酒,虽是最普通的米酒,闻着却是醇香。我斟上一杯,刚喝上一杯暖胃,热腾腾的清汤挂面又上来了,我点头对店家报以微笑,眼神却依然停留在那三位军士身上。
“那白面小子一直跟着咱!”坐于我身旁的几位军士似有了动静,我斜眼望去,他们一手提着酒,一手按压桌子,作势要向我发难。
那几人短小精悍,皮肤黝黑,头戴裹头,身着铠甲,捧着酒坛大口喝着烈酒,酒有一半自嘴角洒落袖间。
“不如上前逗逗!”借着喝得高,几位军士直接将酒碗往桌上掷,大呼,“哟,这位小白公子,跟着几位大爷都大半天了,莫不是知晓哥哥们从苍梧凯旋,心中仰慕得紧?”
苍梧凯旋?我顿生兴致,“汉军又被击溃了?”
“东越太子尸身今早都已挂在番禺城下展示,太子殿下就待丞相大军归来,我们这还不算赢?小哥岂可小看我们,打仗这事,可不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生能懂的!”声如擂鼓,句句锤在我胸口,我听得极是清楚,一时酒气上涌,心口愤懑。
“莫要随意说话坏事!”身侧一个高些的军士站出,眼眸阴鸷,像极了伊稚斜,他阴笑道,“也罢,知晓了如此多的事端,还能活着走出我们眼皮底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兄弟们,上!”
酒坛子击打过来,被我一掌劈开,可酒还是洒了我一脸,我眼睛发热,泪水止不住往下淌。
“你说的东越太子……是戴面具那太子?”我已被激怒,口气极重,出招还击,毫不留情。我运足内力,一掌击出,生生将那像极伊稚斜的军士逼退一大步。
“好本事,好见识,算我小看了你!没错,那以假面粉饰丑态、行止人神共愤的东越太子早已死了,尸身就待陈列在国都城门上!”身侧两位军士欲要上前迎击我,被他拦住,他望着我,傲气不减,口中言语依然狂放,“龙谷口那种地方,地势低洼,婴齐太子苦等三天,就坐等东越太子上钩,这等手到擒来之事,那东越太子就算插上翅儿也难逃!”
“你可敢再说一句?”飞刀已被我逼至手心,手心沁出血来,我愤怒之极,已是忍无可忍。
他见我如此表情,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我气急败坏,怒不可遏,“是可忍,孰不可忍!”
飞刀应声而出,例无虚发,一刀破喉。
另两个军士被吓得目瞪口呆,我浑身气颤,怒火更盛,冲着他们吼:“废物,还不快滚!”
二人急着逃奔,掌柜也吓得滚出店门。腹间酸水翻涌,一阵恶心直抵咽喉,我再也支持不住,一头跪倒在地。我低垂脑袋,以掌击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死了?你又在骗我,又在骗我,我实是天底下最蠢笨之人!”
我有些醉意,视物渐渐不清,“陈耳,原来那处叫龙谷口?你明明在我身侧,怎么会死了呢?当日要我三日之后再离开,莫不是那时你已知晓凶险……”
我抓过桌上酒壶,仰面便浇起酒来,酒水大半落在面上,眼睛受了熏灼,眼泪亦大颗大颗落下。我蹒跚行走,一路踉踉跄跄出了店门。
一壶酒被浇空,我的心亦凉到彻骨。酒醒大半,我翻身上马,不料竟从马上栽了下来,我又跌跌撞撞爬起,抱着飞红巾的脖子,“飞红巾,莫要笑话我……我当真心痛……难受……”
夕阳自我头顶滑落,坠入西山,我在山中大喊起来,山野苍茫,山川如壁,回应我的,也只有自己尖厉的吼声。
我急着往番禺城行去,勒令自己不可再生邪念,要好好沉住气,我没亲眼看见,他便无事,他便活着!
黑夜骑行,更深露重,沾衣欲湿,山路崎岖,一路南去,极是困难。
一路不作停歇,终在第二日午时赶至番禺城下。
天色愈沉愈暗,令人胸闷窒息。东面乌云翻墨,黑云压城,火红骄阳顷刻被吞没,一时天地混沌,倾盆大雨如毫墨泼洒,所及之处,一片昏暗狼藉。南越城门下百姓抱头鼠窜、比肩继踵,城门洞开,百姓蜂拥而入,持戟军士呵斥百姓,勒令速行。
大雨如洗,打在我面上生疼;雨水如注,飞红巾脚下泥浆飞溅。我在一片凄迷中,遥遥望见城门之上悬挂的青影,目眦欲裂。
“陈耳!”雨声中,我听不清自己喉间声音。那银色的面具经过雨水冲刷,亮如剑锋。我心如刀绞,只觉悬于城门上的是我。
“不,不可能!”我使力抽打飞红巾,它身陷泥淖,挣脱时足下打滑,我身子不稳,复从飞红巾背上栽了下来。
泥浆水流过鬓发面颊,鼻息中全是泥淖腐败的气息,我挣扎着站起身子,往番禺城门走去。
我冲至陈耳面前,心里空落得不知是何滋味。守卫一脸厌弃将我推开,我却毫无痛楚,亦未有迁怒。
我细细望他,那是一张我几乎辨不清的脸孔,几日曝晒之后,尸身已开始腐烂。
“陈耳……陈耳……”我木然唤他,死死盯着他,雨水却毫不留情地阻挠我,不住往我眼睛里钻,刺得我又疼又涩。
身子张开,展挂在石墙上,头及双手都套在铁索中,面具下那双眼睛闭合——陈耳的姿态并不卑微。
雨水渐渐停歇,天色渐开,云消雨霁,城门黑亮如洗。我的脸容还是湿答答的,可我能更清楚地看清他了。我痴痴张望,像仰望神明一般,久久不去。
夕阳渐沉,转眼便至闭城之时,我如尊塑像,已然凝固。守卫终是恼了,扬鞭驱赶,挥舞长鞭向我道:“还不快滚,你这刁民!”
恰在此时,头顶有支羽箭破空而出,直往城墙中心飞去。白色羽翎擦着银色面具而过,没入石中。
马蹄声声如雷,我猛然惊醒。蓦然回首,身后已立铁骑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