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吗?”大营离我就一丈远,我却不能再行进一步。烛影摇曳,我依稀可见卫青披衣散发,一手握着干将剑,一手提着大缸酒,仰面将酒直灌入肠。
“丹心不敢再劳烦公孙将军。”我谢过公孙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公孙将军已助我良多,丹心不敢再烦忧公孙将军。何况公孙将军连日征战,今又彻夜奔波,欠缺休息,还当多加休憩。还是丹心一个人在此处,静候卫将军为好。”
“也好,莫要难为自己。”公孙敖高立马上,见我眼神空茫、低眉垂首,叹息一声打马而去。
我跪立卫青营帐门前,身侧立着飞红巾,一侧放着陈耳棺椁。夜风呼啸,大营透亮,我只感自己回到未央宫中,正对着那座宫殿叹息,只盼着能安身立命,能存活下来。而今,我祈愿着能见卫青一面,当面说明陈耳并非东越太子,该归还他身份,该追他为烈士。
夜幕四合,流水长去,远山黝黝,老树昏鸦。营帐内之人自顾自饮酒,帐中不时传来酒缸掷地的碎裂声。
终不得见吗?一更惊寒,二更朝露,三更晨雾……都未得见他出营。
“为何要如此不念旧识?卫青,你连我所盼是何都不知晓,便已将心门紧闭,不留余地,难道你如今还憎恨于我?”我暗恨自己得罪了他。
凉夜袭人,我只感身如尘埃飘于空中,飘浮不定,卑微渺小。
“卫青,求你见我!”他亦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我见他出营,急着呼喊,声音已是沙哑。
“扰乱军心,将其驱出十里远,不可再来!”声音严厉,惊得我身子发颤。
“都听不到本将军命令吗?”左右并不近前,罔顾军令,卫青大吼一声。
“将军?”公孙敖不知何时到临,他小心翼翼上前,劝慰卫青,“他已在门外跪立一夜,莫要如此,须知赵将军……”
“我已令你护送他回赵将军营中,你却不能依令执行,公孙敖,你该当何罪?”卫青气急,怒目对着公孙敖,干将剑亦自他手中抽出,锋芒毕露。我瞪眼望着干将剑,未等我看清,卫青又嗖地将其收归剑鞘。
“你有何本事,你凭什么如此不待见我?卫青,我不过想告诉你,这棺椁中的不是东越太子,是你的属下战士,你连他是何面目都不想见,你连这点都不敢承认,你如何对得起寻峡滩死难的将士!你枉为将军!”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不顾置身何处,放声恸哭。
“驱逐出去!”卫青挺直脊背,声音冷漠无情,扬长而去。我欲冲过去,却被公孙敖拦住。
“公孙将军!”泪水无声落下,喉间哽咽,我气虚无力,坐倒地上。
“我先带你离开。”公孙敖将我从地上扶起,推我上马,拱手道,“公孙多有得罪!”
我随他漫行,身轻如鸿毛,微风细拂,我身子蜷缩,好似要被吹走。
“丹心,在下冒昧!”行得极远,公孙敖才出声。
他四下探看,言辞慎重,停顿片刻道:“你所识陈耳并未死!陈耳是卫青,卫青即陈耳!”他这一句话,惊得我黯然失色的眸光瞬间有了光彩。
我眼巴巴望着他,胸口怦怦急跳,这是真的吗?
“在下唐突,已知你是女儿身!”他望我的眼神颇有顾忌。我稍稍定神,口中却说不出话,心如擂鼓,我一遍遍在问自己:卫青,他当真是陈耳吗?他是吗?
“当真?”声音干涩,问得却极是坚决,我目不转睛望着公孙敖,不容他欺骗。
“我初见你时,只觉你眉峰收聚的皆是傲气。那日雪原之上置身死地,也没见你有丝毫退却,曾听卫青言及在长安再见你,他也说你凌厉一如之前……”他说着昔日之事,是为平复我心绪。我稍稍镇定,安下心来。
“我从未见一人如此失魂落魄,好似丢了魂一般,何况是丹心这般傲气者!”他语调极轻,“自我回军中,实是担心你,也实是担心卫青。你没见卫青得胜之后,一人紧闭门扉,放纵豪饮,酒醉酩酊,丝毫不见喜色,这岂是寻常?”
他这一说,我眼睛顿时又亮了一分。
“容我与你细说。”他顿顿嗓子,继续说着,我倾耳听着,生怕错漏一字一言。
“寻峡滩一役,卫青率军赶到之时,东越太子骆于非已身负重伤。卫青率部突围,手下三百死士舍命冲杀,全体殒命,无一人幸免,卫青身受重伤仍背负骆于非得至骑田岭,可惜东越太子已是气绝。黑苗首领为保东越太子与大汉将领,招来灭族横祸,骑田岭结界被破,黑苗继立者身死。卫青心怀歉疚,背负血仇,便以陈耳之名继立黑苗寨少主,继承黑苗族中大任。黑苗寨中隐瞒东越太子已死真相,吕锦汐将卫青视作骆于非,卫青借此身份行事,为黑苗谋事,并无稀奇,一切可说是顺理成章的。”我思绪跟着他飞转,他所言与婆婆当日教诲毫无出入,我几乎笃定陈耳便是卫青。
他见我愣愣不语,以为我不信,又出言解释,“那日龙谷口,更是险象环生。我以他人尸身作饵,趁赵婴齐为霍织艳分神之际,将卫青从魔手之下救走逃脱。卫青耗尽心力,今日杀气如此之重,多半是积虑过多。死战赵婴齐,受了‘飞头降’、摄魂术,神志萎靡行如木偶,只靠意念驱驰奔走,三百里路,他口里念叨的也只是你的名字——刘丹心!”他一字一句,惊得我心一跳一跳。
“我不知你信不,只望你不要再这般难过。”
我沉默良久,心中虽是惊喜,可将陈耳与卫青完全交叠,我心中仍有抗拒。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心念我,何不见我?”惊喜过后,恨意反噬,我口念《风雨》,终不成章,我按压指甲,直嵌到骨肉中,也不觉痛楚。
“丹心!”公孙敖担忧地唤我,我默然垂眸。卫青抽着干将剑声言要驱逐我,他挥剑斩落匪首画面复而浮现眼前,我只觉自己是被他砍翻的人马,一片血肉模糊。
既早已知晓,为何不肯见我?
我浑身也散发着卫青那般大的怨气,一字一句说得严正:“告知我这些又能如何?丹心所思所念之人已死,与他何干?他为何不肯告知我他便是陈耳,纵然东越太子不是陈耳,也可以是其他人,为何他就不肯承认?说到底,他是不愿见我。公孙将军,他今日所作种种,就是为告诉我陈耳已死,勿要作扰。我所念所思,终究与他无关!”
“唉!”公孙敖叹息,摇头摆手,“我以为我告知你,你会好过些,至少你所恋之人还活着!你,不必绝望!”
“所恋之人?”我心头苦涩,口中强辩,“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我心已逐流水而去,何来再恋之人!丹心无忧,不愿再受不速之人驱逐,自会去赵信军中,就此拜别将军!”
“丹心!”公孙敖见我不睬他,只得翻身上马。他本欲辞去,似又挂忧我,叹息道:“你既不讳言,心如明月,平如秋水,那在下也不吝相告。卫青所思佳人,居未央宫内。三年前他随平阳公主回未央宫,那年七夕之夜,他对月吹箫,引来美人抚琴起舞相和。而今时时想起,他仍未有忘之。在下看来,这实是虚梦一场。当今圣上儿时便作‘金屋藏娇’佳话,未央宫中多少天香国色,岂可容他人臆想。如此犯天威之事,不当再犯,我也会多加规劝卫青!”
公孙敖话语震彻耳膜,我已听得清楚,可又似未明白,惊问:“你说什么?你说卫青会吹箫,他曾在未央宫中吹箫?”
“这有何稀罕的?远在代地之时,他便吹箫聊以自娱。”公孙敖毫未在意。
那人是卫青?我思绪混沌,手足僵直,似被浇铸成金人,只余胸口突突直跳。
我不可置信,眼泪啪啪滴落飞红巾背上。陈耳已死,我心也随他而去,纵然知晓卫青便是他,也不敢再存寄念。至于十三岁那年七夕夜的旖旎之想,早已被我深埋心底,我逼迫自己决计不能将一心系于两人身上,背负不忠不诚不贞之名。
我笑靥如花,面上阴郁消失殆尽,禁不住在心中喊着:刘丹心!是他,是他,一直是他!他心里有我的!
“是我吗?”我怀疑,禁不住再问自己,“当真是我吗?”
“唉!”公孙敖长叹一声,掉转马头离去。
我并未走开,远望江水长思,竟觉我与卫青已有如此多的交集。虽然他不知我是和他琴箫相和之人,可刘丹心这人,在他脑海中印象应当也是深刻。雪地抢剑,我误打误撞伤了他;落芸舫中我又乘虚而入,将他击倒;渭水河上大火,我更是不顾自己安危,保全卫子夫;平阳婚嫁之时,我毫不计较地将干将剑送给他;水月洞天中,他还看了我的女儿身……
纵然误会深重,终可以解。
月明星稀,江涛不绝于耳,对岸隐有火光,似有一骑飞马从山后侧绕过,转至山下。
“卫青!”我隔着河岸大喊,泪珠浮涌,似见了那双晶亮的眸子。恰在此时,火光迅疾熄灭,不见飞骑踪迹,我怅然若失,只道自己多心。
火光复又闪现,点点如星,我转泣为笑。
“丹心!”飞马蹚入江中,搅碎一池月华,月下来者白衣胜雪,姿态出尘。
“大哥!”赵信一骑当先掠至我身前,没待我看清,他便已下马抱住了我。
“大哥!”我吸吸鼻子,看清赵信脸庞,清俊如常,眼睛深幽。
原来去而复返的是赵信,并不是卫青。我心中失落,伏倒在赵信肩头,泪落得更厉害了。
“大哥听闻你受了欺负,便一路疾行而来,未作停歇,可还是耽搁了,丹心莫要怪罪!”连赵信都知我受了欺侮,卫青他当真无理!
我牙关紧闭,心里苦痛,禁不住又趴在赵信肩头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