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嗒嗒前行,正由骊山回往长安。
伊稚斜将我弃置马车后座,并不给我解穴。
“瞧见了吧,美人?”他指着前方,我仰头望去,未央宫赫然在高处,“这才是黄金宫,你本就是从匈奴王宫逃出来的明珠,我一时疏漏,害你流落孤苦。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把你接回去!”
言语无害,声音邪魅,反衬映照,直让我寒毛竖立。
“你……”我睨视着他。他又勾起手指捏我下巴,迫我正视他。我怒气上涌,身子向他撞去,他顺势抓过我手背,极为恼火。
“给我安分些!”他狠狠甩开我的手,我痛得跌坐到车座另一侧,他已失了耐心,“再充烈女,你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望向窗外,但见灯火阑珊,月华如水,皓月缥缈。
未央长乐,长乐未央,曾几番几许,我拜服于未央宫的大气象大威严之下。
朱色大门晃入眼帘,传召声不绝于耳。我轻叹一声,忽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眼睛被人蒙上黑巾,不能视物。车子停滞,我被人支住,架下马车。编钟清音绕梁,丝竹不绝于耳,我留神驻足,却被身后之人推搡,险些栽倒。
我足踏台阶,正行往高处,一路颤颤巍巍,忽听得一声有力喝彩:“妙!陵姐姐国色天香,舞倾天下,朕今日总算大开眼界!”
我脚步慌乱,结结实实栽倒在地,双手在地上摸寻,足下铺着华毯,绵软如丝,不由得大惊,我这是行往何处?
“刘彻?”我惶恐不安,毫不在意跌倒,反倒迈开步子往前方摸索,却被身后之人拉住,动弹不得。
“国色天香,却到底不及倾国倾天下。”伊稚斜的奸邪话语,让我如临深渊。
“哈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皆是溢美之词。褒姒千金一笑,西施沉鱼落雁,又怎可分伯仲?”刘彻谈笑感喟,“佳人难再得呀!”
“刘陵也知佳人难得,自己容貌无姝,便只能依仗勤奋,多加习舞,才不至于被皇上笑话了去。”刘陵声音温婉,言辞谦虚。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陵姐姐的舞姿曼妙,一曲舞动长安,当拜天下第一。”刘彻大加赞誉刘陵,十分喜悦。
“本王却遇得一位佳人,倒真担得上‘倾国倾城’四字。莫说红妆妖娆,起舞邀月,怕是她单着素衣,往这承露台中一站,便是绝代风华!”伊稚斜底气十足,我闻言连连退步。
身后被人大力一推,我踉跄倾前,面上黑巾恰又为人扯开,束发亦被人除去,长发如墨,白衣胜雪。
第二十六章金屋红樱花散落,片片落于我白衣中,发丝和着花雨飘扬。我茫然四顾,泪水迷蒙中,我只见得最正中明黄,边侧绛红,再有银珠、月白……独独不见我欲寻的那一抹天青色。
乐声悠扬,我思绪回转,眸光又聚拢到中间那抹明黄色之上,我痴痴凝望刘彻。
刘彻端坐龙椅上默然不语,只紧捏着酒杯,杯中液体却是不住摇摆,映照得他的脸有些阴暗。伊稚斜十分满意刘彻表情,面露笑意,“如何?”
“皇上以为如何?”伊稚斜再度发问。刘彻只是盯望我,并未转眸。
“若使此女为和亲公主,岂不大好?”伊稚斜这一问,最中间端坐的刘彻终于有了反应。
“哈哈,左谷蠡王可是差了不止一步!”刘彻说这话时,霸气十足,眸光璀璨,仍是笑意不改地望着我。他一边说,一边从座中站起,一步步下殿,一步步拾级上承露台。望着刘彻一步步逼近,我又惊又怕,放任泪水流满面颊,我呆呆望着他,望着他穿过百官走向我。
“朕的爱妃,你怎如此调皮,竟上了这承露台来?”他伸手扶直我,又怜惜地抚过我鬓发,将我揽入怀间。我身感温暖,抽咽得更厉害。
“朕的爱妃贪玩受了惊吓,左谷蠡王莫要见笑。”刘彻立于高台宣告,我立于他身侧,听着他郑重其事的诏告,禁不住泪水盈眶。
他并不牵我的手,直接将我打横抱起,从承露台高处,一步步往下走去,我倚靠在他心窝里,将头埋在他怀中。
他又拾级上殿,百官下跪,我低眉瞥了眼伊稚斜,他并未跪拜,却是仰头望我,目中隐有愤恨之色。
刘彻把我放下,我心生羞耻之感,一时惆怅难堪,端起桌前一杯酒,径自饮了,酒入肚腹,直刺心肺。
和我几乎并立而坐的是着月白衣裳的赵信,他目露焦灼,我不敢抬头,勉强正身。
身侧立着守卫,形如玉树,目光灼灼,我如坐针毡,心里早已知晓那人是谁。卫青正立在我身后,我立于承露台时望不见他。刘彻抱我下台时,有那么一刻,我是可以和他视线相交的,他正可望见我,我也可望见他,可那时我却将脸埋在刘彻胸前,对他避而不见。
刘彻气定神闲,眸光闪亮,拾起酒杯,邀伊稚斜饮酒。伊稚斜手持金樽,却是举杯向我,我面露难色。正思忖间,却见赵信也举着酒杯,对着伊稚斜道:“大王爷,赵信却之不恭,这厢有礼!”
“翕侯果非常人,本王恨留不住你啊!”赵信已被封翕侯,刘彻取《论语·八佾》所载“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大雅之音起于声色繁美,刘彻以此作比喻,愿以赵信为始,招揽天下之士。我暗暗赞叹,赵信文才武略,确是人才。
“赵信耽于长安风物,乐不思归,王爷见笑。”伊稚斜提及赵信不归匈奴,赵信谦虚作答。
“咳……”我怕伊稚斜再行追问,干咳一声。刘彻以为我身体不适,急切探问:“要紧不?”
“酒品多了,到底不胜酒力。”我揉揉太阳穴,做弱不禁风状。
“今日与匈奴左谷蠡王同承甘露,和众爱卿相聊甚欢,又得见陵郡主曼舞,朕大开眼界!还有舞姬为大家助兴,酒会更至高潮。能使宾主尽欢,稍后朕重重有赏。”刘彻似要结束宴饮,我颇为意外,却见他言语笃定,我终觉冒昧,欲言又止。
“良辰美景,终是苦短,朕改日再与诸位同赏歌舞,共析雅乐。”刘彻屏退众臣,百官皆唯命是从,立身请辞,唯独刘彻左右、伊稚斜与赵信,并不退下。
“赵爱卿,你也告退吧!”赵信再是忧心我,可也抵不过圣意,只得退下。
我轻挪酒杯,见酒中倒影,方知卫青手持干将剑,仍站于我身后。
“酒至三巡,客请还歇。”刘彻见伊稚斜并无退意,倒颇为耐心劝道,“长安民风大抵如此,王爷入乡随俗,应有所体会。”
“未及过酒瘾、眼瘾!”伊稚斜直勾勾望我,态度倨傲,言语轻佻,“本王不知陛下后宫竟有如此美人,倒还真是倾国倾天下。”
“想必王爷是不知此女名头。”刘彻凝望着我,我只听得他字字恳切,“她是朕的丹夫人。朱唇丹寇,点眉朱砂,除却朕的江山,还有何可与此比肩?”
伊稚斜无语,我也呆立望着刘彻。刘彻眸光璀璨,伸手执过我的手,揽入掌心,我忐忑不已。
“烦请卫侍中恭送左谷蠡王回行宫!”刘彻已是不耐,差卫青送伊稚斜。
“王爷,请!”卫青声音低和,谦卑有礼。他脊背挺直,长身玉立,黑衣劲装犹显他气息沉敛。望着他,我泪如珠落。
“丹心,同朕回宫。”刘彻握我的手,叫唤我的名字。我不感亲切,只望着前方高健背影。伊稚斜拂袖负气而走,卫青行于后侧护送,只见他足踩落英,无事般地走开。
“丹心?”刘彻将我的头揽入怀中,见我落泪,再次唤我,“今日你重现娇颜站于落英缤纷中,朕幡然醒悟,你便是当年西鼓楼上对月起舞的绝美女子。只有你,才有如此尊容华姿独倚高栏,敢与未央宫比肩;也只有你,能长着这么一对眸光凌厉似要睥睨天下、窥破苍生的眼睛;也只有你,能于‘高处不胜寒’时凭风而立,飘飘欲仙。宫中佳丽三千,可没一个有你这气韵风华的……她们,纵然百般效颦,可也没一个能临摹出你一分神韵。朕好后悔,当日未除下你的面巾,好在,老天终于教我找到了你。”
“谢皇上为丹心开脱。”我未忘却身份,不敢僭越,巧妙回身,跪立于地,“这一世,丹心受陛下大恩有三:长安初遇得以入宫;私出宫门得以不死;冒充妃子得以保全。丹心此次所犯之罪,非死不可。”
我说得明白,感命运有数,泪落涟涟。刘彻见我悲恸,俯身要扶我起来,我抗拒不受,说辞坚定,“丹心意图谋害匈奴左谷蠡王,不成反被俘,伊稚斜借此大做文章,大兴贼胆。丹心被伊稚斜逼至承露台,陛下为保丹心已诓天下,此正中伊稚斜计谋,陛下三思。”
“你怎会意图谋杀伊稚斜?”刘彻知晓事由并未震怒,实是出乎我意料。
问我缘由,我悲愤难当,复又答道:“丹心师傅为伊稚斜害死!”
刘彻凝神思虑,我见他迟疑,再言:“丹心与陛下有结拜情谊,亦知陛下待兄弟如手足,情深义重,定会不惜重力保全丹心。丹心并不妄想能活,愿以身抵罪,求陛下斩了丹心,莫要为丹心触怒左谷蠡王,累及天下!”
“朕是人君,金口所言,怎可收回?”刘彻不容我长跪,要我立起,平视着我,“何况你不同于其他人,在朕心里,丹心即朕心。”
我低垂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随我归去,莫要再请朕赐你死。”他揽过我肩膀,不容我再说。
我执意要说:“丹心受不起,陛下请允丹心入保宫,容丹心服罪,断了纠葛。”
刘彻终是怒了,将我箍得极紧,瞪着眼睛逼我望他,“再要胡言,朕可是不客气了!”
“杀了我?”我直视他的眼睛,面带惨笑。话才说完,刘彻一掌击下,落于我背上伤口上,我吃痛,几乎晕了过去。
他怀抱我疾行,落花扑簌落于他怀间。我望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迷迷糊糊中似只看得一点晶亮——如剑的眸光。
“怎不是你?”我幽咽叹息,已是心力交瘁。
雕花檐柱,红帷金幔,朱雀宫灯——如是熟悉,我反复回想,“这儿是……宣室殿?”
“你当来过此处。”刘彻回身望我,见我打量此处每一寸檐柱,感喟,“落芸舫毁于大火,你我皆受伤,父皇却顾念你,将你置于此室,你果是惹人怜惜的。”
我黯然垂眸,先皇待我如子,而今我身铸大错,累及刘彻,还敢堂而皇之居于宣室,此祸国之迹吗?
“大哥。”我禁不住唤刘彻大哥,如同少时。他极是惊喜,星眸放光,“丹心,你唤我?”
“皇上,丹心受着先皇的恩庇,如今又受着皇上的照顾。”念及命数,我禁不住再度哽咽,“丹心自知死生有数。皇上待丹心如此,丹心绝不会再寻死绝断生念,只消活着,便作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