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小的飞蛾围着桌上昏黄的煤油灯，茫然地转着圈，不知何去何从。“哥哥，你今天咋这么高兴呢，那嘴一直就没合上过。”小妹赵婷儿在一旁笑着问他。
“今天你猜我见到谁了?”
“还能谁，新娘子呗。”
“不是，新娘子横竖常见得，每年都有，什么稀罕，倒是朱家的花儿，好几年没见，人家长成大姑娘了，出落的真是人如其名，娇花软玉一般，白生生的脸儿，扑闪闪的眼儿，没说话就带了三分笑，一张嘴那声音，脆的……”
“人家长大了与你什么相干，值得一直在那里傻笑。”老赵在一旁冷冷地说。最看不惯儿子这副轻薄样儿，没吃过也没见过的东西，知道个啥，就在那里对人家女孩子品头评足。
波儿没再说下去，舔一下嘴唇，不再说话。又剥了一会儿花生，听老赵说了席上谁的酒量大，谁的吃相难看（当地话叫“下叉”），一盘子猪头肉上来，他一筷子就划拉走大半，想是肚子空，没油水，在家里没得吃，来席上解馋，笑话一会儿别人，大家各自去睡。
老赵长着眼呢，他自然见到花儿人长得不错。可厌薄老朱家是个土财主，想着自己就是不去城里做事，凭着自己的丰厚家底，娶他家的闺女，也是高看他两眼。更何况在外面这么些年，人五人六的，娶个乡下媳妇，岂不惹人笑话。
再说前些日子花儿跟土匪还有军队上的事，村里人人都知道的，想是她不守本份，不然，人家为什么单单绑她，不绑别人？还有那军队上的人，可是冲着她才去跟土匪斗的，忙了一阵子，连个好脸色也没捞着，灰溜溜走了，听说他家那个大春受了伤，头也破了，肩上还让流弹给擦破块皮。
老赵一向认为，红颜祸水这话，放之四海皆准。大周朝是褒姒给笑没的，商朝的纣王本是文能安邦，武能伏虎的汉子，楞是让妲己给祸害了，这才出个姜子牙，让周文王拉了800步车子，保了大周朝800年江山。唐朝要不是出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贵妃，清朝要没个一顿饭吃二百多道菜的老慈禧，是断断亡不了国的。
老赵上过旧式学堂，识文断字，孔子曰过，女子和小人是难养的，漂亮女儿更是难养，他老人家见南子都是隔着帘子，不敢正视的。
过年永远都是那一套，孩子们高兴，大人忙活儿。从入了冬，女人们就开始染布，给家里大的小的，做过年的衣服。赶过腊月二十三的大集（这个集大的，能顶上个会），开始扫房子，蒸黑的白的白菜包子、萝卜包子、红豆包、黑荞麦角子，再蒸上些菜团子和实心黑、白馒头，人多的家里足足得蒸上满满两簸箩。最后再蒸上两锅粘黄米面的窝头，过年时闲了用猪油煎过当下午茶点心，有钱的人家还撒上点儿红糖，结着亮晶晶的红糖霜，咬在嘴里咯吱响。
长工们有家的，结了账回家，没家的就在老朱家过年，大家都推过头，刮了脸，有钱的结伴到清风城澡堂子洗过澡，没钱的在家烧水洗洗，换了干净大褂，干干净净的，没了冬天身上那种因久不洗澡导致的浓烈体味。
“花儿，过完年，我得走了。”大春戴着花儿给他做的棉手筒子，揣着手坐在南墙根下一个树墩子上，头上扎着条新白毛巾，扎着个漂亮结，眼看着花儿说。
“为什么？做的好好得，我爹又没外待你，刚才我还拿了五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给你，吃了就要走？”
“这话说的，你当我是狗狗啊。”大春呲着牙吓唬花儿。心里却满是委屈。
这些年下来，大春一直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可是一起玩的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该成家的都在成家，自己呢？瞧老朱那样，再好也只是当劳力使唤，决不会给分房子地娶媳妇，这一世最好的下场就是等到灾荒年，过来个躲灾的女人，留下，或是与人结伴下山西，领个媳妇回来，求老朱给间破房子，凑合着成个家。
别人都羡慕他有艳福，成天都能见到当地最美的女孩子，他却觉得是一种负担，谁也不愿意在最爱的女人面前露菜，谁不知道女人心里都有个小九九，想找个有钱有势的靠山，好养儿育女，给下一代个好的生活教育条件。
再说了，有句话叫“宁为英雄妾，不做庶人妻”。最不济，李师师遇见宋徽宗，就是一段风流佳话，“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要是遇见民工，只能被当失足少女抱着头在地上蹲着被扫黄。
想起前些日子在集上遇见一起在王家店里做过事的小杜，那小子说他哥在队伍上，玩枪的，手下好几十号人呢，过了年，他也要投军去，吆五喝六，做出一番事业。那个威武，说的大春心里直发酸，都是个人，人家咋那样，自己咋这样，受了刺激，难免情绪低落，借着受了伤，有的没的歪毛淘气，花儿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哄他，也没哄出个道理，现在总算开始张口说话。
“你嫌我了？”
“不是，你待我太好，福薄命浅，消受不了这恩情。”大春挤了挤眉毛，现出一份落寞的神情，一个穷小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算万不得已，花儿跟了自己，拿什么养她呢？王宝钏跟薛平贵住寒窑一十八载，好歹还有个窝，自己哪来的寒窑？
花儿有些恼了，走就走吧，还说这说那的，不都是个人，谁离了谁还不活了?这时壮壮跑来叫吃饭，花儿一甩手就走，理也不要理大春。
走了倒是好，大春松了口气，省了为娶媳妇奋斗。
今年是大年，有年三十，上午，老朱带着两儿子，一个孙子，加上大春和另一个长工，把几个院子都洒水扫了，在大门口粘了对联和彩纸剪的吊挂，壮壮坐在门口的小狮子石墩上，也不嫌凉，拿着根沾了白芝麻的麦牙糖棍在那里吮，口水滴答在胸前的花围嘴上。花儿和娘、嫂子在家剥葱、剁肉，把大锅洗净，先烧了一大锅热水，把初一熬肉菜要用的海带洗了，晾在绳子上，再烧一锅水，洗菜、剁肉、炒酱、调馅、和面，备好了，支上大案板，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话包饺子，大春在灶下烧着火，负责煮。
天好冷，方团长答应的媒人一直没来，差人去打听，说队伍开拔，往南方走了。老朱有些落落寡欢，蘸着醋吃饺子也不快乐，吃到一半，撂下碗，叼着烟杆在外面抽。扒个高门楼子咋就这么难？大成这人，对花儿有情有意，明摆着能成的事，花儿咋就扫待他？这不，军队一调动，事就黄了。他不回来还罢，万一将来回来，花儿已嫁给别人，方大成的那样，说不定一梭子把院里的牲口、鸡鸭都给灭了，枪子没长眼，人要是给捎带了，他是看不见的。
“爷爷，你在那潮地上蹲着想啥呢？”老朱过去，见壮壮没穿外面罩的有裆单裤，只穿着开档的棉裤，屁股后还挂个棉屁帘，那上面都是土，“臭小子！这么大了还穿开档裤，”爱怜地叫了一声，把小屁帘拽下来，捏了一把肥白的屁股，把他搁在肩头，呵呵笑着，进了屋。有子万事足，这都见孙子了，还成天愁个啥！
过了年，初一早上起来，把三十晚上包好放着的生饺子煮了，吃过饭，在家里给长辈拜年，再给同姓近支近派的长辈拜年，然后与大家结伴去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拜年。
过了年，初一早上起来，把三十晚上包好的放着的生饺子煮了，吃过饭，在家里给长辈拜年，再给同姓近支近派的长辈拜年，然后与大家结伴去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拜年。
有一个老头儿与众不同，他从不收人（磕）的头，原因不明，也许是信仰什么，谁要是去给他拜年磕头，进院子里走走，跟他家里人说说话就行，老爷子一般都是在被子里躺着，等拜年的人走了，才肯起床。
闺中忌针线，学校里放着假，难得今年收成好，连长工们过年都多吃了几顿白面，那时没有化肥，浇地用的木头辘轳，庄稼一枝花，水肥达不到，产量自然不行。用农家肥每亩地才打200斤小麦，哪能常吃白面呢，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红薯高粱大麦占了一多半的口粮。
一冬天没怎么下雪，干冬湿年，大年初二晚上，下起一场大雪，六出雪花飘飘荡荡，落在麦田里，洒在道路上，冀南平原到处白茫茫一片，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花儿刚跟娘从外婆家串亲戚回来，今天那里人极多，舅舅姨妈，姑表姨表的兄弟姐妹，足有20多人，烧火熬了一大锅粉条萝卜条肉菜，连碗筷都不够用，一拨人吃过洗了另一拨人再接着用。
一整天，壮壮穿着极厚的棉衣，跳着笑着，不肯安份一会儿，棉衣里面都让汗给打湿了。现在很老实，坐在木窗前，倚在姑姑的胳膊上，隔着窗上那一小块透明玻璃，看下雪，听故事。老朱去场院喂完牲口，在屋里烧火炕，过一会就拿把扫帚出来，把过道的雪分两边扫扫，一边喊着正烧火的大春，“一会儿把羊拢到圈里，喂点干草吧，下雪了，地里没草，别把人家的麦苗给啃了。”
太阳出来，艳阳一照，雪开始融化，消雪需吸收空中的热量，比下雪时更觉得冷些。一串串石钟乳似的冰坠子挂在青砖大瓦房的檐下，晶莹透彻，有的长一米多，短的也有半尺，化了，就滴点子水，啪答响上一声，又一声，积着一洼又一洼冰冷水。
狭长的巷子，幽静的青砖宅院分列两旁，有的是两层的，上面有带窗子的一层阁楼，两扇黑漆木门，门上方两侧各有一块青砖，一般分刻着两个字，“耕读”和“传家”。门上贴着红对联，有的是用红漆写好的对联，这个好，不怕孩子们撕扯。
过了初五，休息时间结束，早上放过炮，老朱开始安排人去各处干活。大春此时开始跟老朱打招呼，说自己今年打算出去混，不想在家里种地。老朱不大乐意，这么好个人手，刚培养出来，家里地里跑外样样行，就这么放走，以后再找个这样的就难了。
不过大春眼瞅着大了，那个子，那身板，怎么看都不能再浪费，得让他找地方出出火，也许，碰了壁，知道钱没那么好赚，一口吃不了胖子，外面的花花世界虽好，不是遍地黄金，没得折腾，自会回来。
天要下雨，由他去吧。想想这么多年，从捡回来时头上几根黄毛，一张黄干巴皮包着几根骨头，肋巴骨一根根露着，到现在虎背熊腰的半大小子，也算对得起他。老朱把大春叫到屋里，从炕角柜子上被子垛里掏出一个袋子，打开，是预备给新人拜年的喜钱，新出炉的大洋钱，崭崭新，明亮亮，映着日光，把老朱的脸也晃的白净许多。
“大春，这袋子里的钱都是你的，拿去吧，我也不知你的去向，够不够路费，也管不了。等落下脚，给捎个信，我听了也高兴。”当面看过，抽紧钱袋子，爽快地扣到大春手里。这一刻起，老朱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开始惦记着小一辈人的悲欢离合，忘了自己，那就是老了。
“够了，我打算到队伍上去，不是做买卖，有个路费就行。”大春眼里有些潮湿。做出这个决定，真的很艰难，他拿着袋子的手在发抖，蹲在炕下，抱住老朱的腿，靠了一小会儿，低头见老朱穿的棉鞋边上沾有泥，用手给他拨拉掉。爷俩谁都没有说话，这真不是说话能解决的。
过了几天，大春先背个包袱，里面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双单布鞋和一包两掺面的干粮，花儿的娘还一直在那儿嘱咐，到外面有钱不要吃煎饼，那东西是稀面糊摊的，不顶饱，要吃就吃豆包，里外都是干粮。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大春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他有在外面生存的经验，爱去哪去哪儿吧，不想提他了。
花儿哭了两天，也就罢了。姑娘17岁，老大不小，这方团长又说了不算，至今未派人登门，过年连个招呼也没有。老朱觉得自己找到理，能跟他叫板了。趁着心情好，人又闲，有来说亲的，就胡乱答应着，要花儿去跟人家见见面，相看相看。说都这年代了，兴的是文明，讲得是自由乱(恋)爱，家里大人不好包办的。
心上人都走了，花儿还见什么面，这是个伤心时间，伤心地，她不要在这里听那些媒人分斤拨两，把人搁到天平上，两头称着，什么门当户对，才子佳人，都是说谎骗人，两情相悦，看到他就开心，才是正理儿。
老赵家拗不过儿子的软磨硬泡，托了老王来朱家提亲，赵家家底又肥，人长的好，文化又高，托的又是嫡亲的姨夫，不答应是不可能的，应下来是正常的。再说花儿正在伤心，胡乱找个人定下，也许能忘了大春，这是她年轻胡涂，少不更事的地方，错以为人的心小小的，把张三放进去，李四自会被挤出来，不清楚记住一个人只需要几秒，忘掉他却得花上一生的时间。
正月十六好日子，正好定婚。下了定礼，赵家媳妇找了几个门上的小丫头们，笑着闹着把花儿叫过来，给了她十块大洋的见面钱，还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只宽大的银镯子套在她手腕上，看着花儿含羞带笑的样子，赵伏波觉得自己赚大发了，这年头，娶媳妇就得抢，方大成带着兵没得手，大春近水楼台未得月，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到自家牛粪上，必会开花结果，兴家旺业。
老赵本不同意这门亲事，见儿子媳妇这么上心，想着也罢，城里那些洋丫头又能怎么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家里娇嫩坐食，搓搓麻将，何如找个知根知底勤劳朴实的。事定了，抽空买了两包点心，去老王家坐了一会儿，谢了媒人。
正月十七，早饭前，老朱媳妇找了些断头香，放进少半个破瓦盆里，搁点儿纸钱，烧过，送了蝎子蚰蜒，说这样今年不会挨毒虫咬。花儿开始收拾行李，明天开学，下午就走，总得准备。
下午，花儿的哥哥牵了头小毛驴，把行李绑好，让花儿骑上，自己在地下走着，一路去了。壮壮身后跟着一条自家养的黄狗，撵也不走，送到村口。
这帮人该做啥做啥，可苦了大老黑。他这半冬天一直没敢着家，在打谷场草垛里挖了个洞，昼伏夜出，除了上相好的柳寡妇家报过到，连家都没回过。要说他家也不叫个家，一人饱了全家不饿。这天听相好的说，该走的人都走了，另两个被送到县上的土匪已交过钱，取保候审，回了家。想着风声不紧，该回家看看藏的现大洋还在不。那次身上带的几十块钱都被方团长搜走，还了被勒索的那6户人家。
夜里悄悄摸进门，找到鸡窝下面，摸摸地面，硬硬的，没人动过，大老黑找到一把头，三下两下，挖出一个陶罐子，拨开泥封，把钱拿出揣进怀里，锁好门，趁着夜色，瑟瑟缩缩地奔向清风城，那里地大，添个把生人不扎眼。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是最好的选择。
老赵家的人已陆续离开小村，老王家的过完年也要回清风城做买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