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很费脑子,花儿又在一旁不停地说着话,打扰思路。静初决定不再想下去,都成这样了,假使人家叶辰肯来求婚,自己也不是自由身,白惹一场麻烦。诗有云:“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倒是未嫁时遇到的,不过是这样,人家可没有双明珠送来,也不用系在红罗襦上,更不劳含泪送还,两边都省了。
找个小茶水桌,随意坐了一会儿。静初说过一会儿就得告辞,“真不知你和叶辰在这个小镇子里怎么能猫得住,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除了外面黄土筑的城墙高些厚些,再就是有几个小商铺,卖些日用品,零碎吃食,最大的店不过是两个裁缝铺,一个漏红薯粉条的大锅,再就是一个做烧鸡酱肉的。连个公园、凉亭之类可供游玩的地方都没有,书店也没有,戏院也没有,学校里那三五个老师,两个厨子带看门的,要是我,闷也闷死了。花儿,你也别一直伤心,等过些日子,我在清风城里帮你留意着,有个合适人家好介绍过来。到时住的近了,咱们姐俩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花儿听了只是笑,“什么呀,我觉得这里很好,虽比不上清风城繁华,却有特别的味道,比方说这里的卤煮火烧和牛舌头烧饼做的很地道。要是去了清风城,可是再也吃不到的。”
“你就贫吧,咱这一辈子总不能窝在这里啃烧饼,我先走了,也好给叶辰省上一顿,你捎个信儿给他,我还有事,等不到中午,得走了。”
“你以前可是顶崇拜他的!”
“这会儿我可是连一会儿功夫也等不了他。有些人,原以为能天长地久在一起的,没想到一毕业,各自走开,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能再见他一次,已经很知足了,人不能有太多的奢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好事都让一人占了,老天都会嫉妒的,还是惜福些好。”
一辆布蓬的大车已在黄土大道上等着,静初在一个中年女佣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夫扬鞭启程,花儿怅立许久,想着叶辰该下课了,说不定正等着她们俩回去好吃中饭的,才转身急匆匆往回走。
还好,没到中午的饭点。王校长太太见了花儿回来,就问:“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你那个有钱的女同学呢?”
不过是晃了一遭,露了手腕上的包金镯子,能叫什么有钱的女同学,白瞎了静初那花容月貌,看到的人,着重点都落在金子上,竟没有对她的容貌留下深刻印象。
叶辰中午还记着许下的诺言,不过人家不领他的情,剩着花儿一个,又不跟他去。走到校门口,对面见了,连一碗羊汤都不肯去喝,说是从不沾羊身上的东西,怕的是那股子膻味。
小时候看《岳飞传》,里面有一段是双枪陆文龙,讲得是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攻破城池,杀了宋朝大将陆登,把陆家幼子收做义子,长大后练就双枪,英勇无敌,岳飞手下无人可挡。王佐断臂,以苦肉计进入金营,用画图引起陆文龙的兴趣,才让他反水,归顺大宋朝。
里面有一段攻城的故事,说金国的军师哈密蚩想冒充宋朝人进入城中,被载在绳子系着大筐里,拉上来,眼看大功告成,陆登却闻到一股子羊膻气,知道他是北国的奸细,把鼻子给割掉,放回去羞辱金兀术。
有时候小细节是会坏事的,这也是花儿不吃羊肉的原因之一,她素来爱好,平时外出,没有地方坐时,一向是宁肯站着,如果同伴们席地而坐,花儿也会拿个手帕子垫在下面。不过这么争心爱好的人,也未必能得到未婚夫的欢心,真不知道她那些虚体面都用来做什么的,或许人太端正,少了几分风情,才是这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吧。
下了一夜的雨,打湿了花儿的记忆,想到明天就是假期了,该收拾一下行李,反正也是睡不着。也没多少用收拾的,几件衣服,平时就叠好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还有几本书,其中有两本是叶辰的,待天亮还他。鞋子什么的,家里还有,不用往回带。里面有些零碎物品,女孩子喜欢的,是赵家给买的,拿回家锁起来吧,再也不想见到,省得眼见了心烦。
收拾完躺下,依然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添了这个毛病,一到夜里3点钟以后,就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停地在心中叫嚣,“大春、大春,你在哪儿呢?”明明已听村里人说过他已死在战场上,不知怎么还是这般惦记。
有人说,喝醉酒的男人,说喜欢谁那是真话,不是醉话。深夜时分女孩子想到谁,那就是心里真正想念的人,不是假意。由此看来,花儿想着自己心中始终记挂的人是大春,那个青梅竹马的伴儿,而不是什么赵家的波儿。
当然,波儿也算是从小交好的小伙伴,不过没有与大春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他穿的衣服多是市里新兴的样子,与村里这些土包子毕竟不一样,且又是那么文静,不像大春和花儿,眼错不见就爬到房后的老榆树上捋榆钱,大把大把的揉进嘴里,或是到房檐下掏鸟蛋,到破旧土屋的墙缝里找簸箕虫(土鳖虫),攒多了,喂给受伤的小鸡吃。
要是大春还在,花儿真不用伤心了,一个赵家的波儿,不算什么,可如今这却是个很大的问题,一个有知识有工作的女孩子,也得找个婆家不是?村里同样大的,孩子都能跑路打酱油了,这一到了假期,回家就得藏起来,一到外面显摆,别人往往会在后面指点着。“瞧,这书念的,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订个婚还给退了。”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显示知识就是力量,知识能改变命运,花儿也不能再这么单身下去,她得结婚,而且得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嫁的好,过的好,回到娘家,如贵夫人一样尊严而体面。这才能堵住村里那些人的嘴,让他们都乐意把孩子送进学堂,不再当睁眼的瞎子。
静初曾答应要帮她介绍清风城里的对象,不过那个伤心地,花儿已不想再去了,眼下合适的人选有一个,那就是叶辰。花儿得乖乖地等下去,等着这个浪子静下心来,郑郑重重挑个场合,再求一次婚。毕竟,他那些半玩笑的话做不得数。
“朱先生,放假了,打算怎么回去呀?”叶辰在门外敲着,大声喊着。他倒是不避一点的嫌疑,全不管别人听见看见怎么。
花儿忙打开门,让他进来。“还能怎么走,这不都收拾好了。”
“哦,我明天还得在学校里值班,你骑我车子回去吧,钥匙在这儿。”说着,把钥匙放到桌子上。
花儿心里略有几分失望,“可回去还得把车子给你送回来,要不你有点事,可骑什么呢?”“我没事,你用吧,等什么时候有顺便人给我捎过来就行。”他倒是大方,可并不是人人都会骑自行车,那时这是个新鲜玩艺,到四十年代还是汉奸们带着鬼子进村时,才有几个骑自行车的,村里人何曾买得起用得惯!也就是叶辰,父母都在大城市,心疼这唯一的宝贝儿子,才买回来给他,多少人都跟看稀罕一样。
花儿不怎么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用管了,一会儿我自己想法子回去,哪能回回麻烦你呢,路也不是太远,不过5里地,放开了,走一个小时也就到了。”
叶辰低头看一下花儿的脚,忍不住笑一下,她与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不同,乡下小地方,比不上大城市开放,好些人都还是先裹后放,半大的畸形脚,大脚趾下叠压着其他几个指头。花儿却拜她那个老抠爹的好,长就一双天足,从小没受过这份罪。
花儿看叶辰在笑她,双脚不好意思地向后并了一下,因为这双脚,小时可没少受那帮老太太们的教导。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女人的美有两部分,脸面是天生的,脚的畸形是后天的。没见《聊斋》里面有个书生,认识了一名鬼府判官,一次喝醉了酒,闲话起来,说自己家的媳妇,脚长的还行,就是头面不好看。判官答应有了机会,找个美人的头给他换上。后来有了机会,果然找了一个刚死美人的头过来,安在他媳妇颈上,上下肉色都不一样,中间是一道明显的肉线,后来还惹起一场官司。
想想自己的爹,真是一个好人耶!他做事那么多,自奉那么俭约,还这么开明有眼光,早早就顺应时代潮流,让孩子们多受教育,少遭这些老古板规矩的罪。
叶辰看花儿的意思,是想让自己送她回去。可他真的不想去,这上门上户的,次数多了会招来村里人的议论,赵伏波那人,他不是不知道,痴情的种子,认死理儿,怎么肯平白无故退了婚呢?准有事儿,不定什么时间还得找补回来,自己在中间插上这么一杠子,到时抽身不是,不抽身也不是,朋友、同事全做不成,见面多尴尬。
正色说道:“凤凰儿,我还有事,不能送你的,你骑车子回去,把东西先送家去,总不能这么大包小包提着拎着,知道的是学校放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逃难的。”说完起身走出去。
花儿想想也是,那年刚从县城高小毕业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来接,自己背后打个行军包,手里提着一个布包,一个藤条箱,一步步走回去,确有几个无赖在县城东边街上看见,跟着起哄,“妹子,别走,住下来吧。”怕不是把自己当成外地来逃荒的。
就这么胡里胡涂回了家,依旧是猫在家里,帮着做做家事,照管一下小孩子。叶辰一个假期也没来看过她,更别提陪她去北边找赵伏波理论,疏不间亲,叶先生不是傻子,有那功夫,他得东跑西奔,谋点正经事,可不能跟着个女孩子,鞍前马后当拎包的,再去惹上些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