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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屋里比屋外更冷。她长了不少冻疮,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对耳套,或一顶巴拉克拉瓦套头帽,类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学的那种。济慈的《圣阿格尼斯之夜》里有这么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总之提到了“冰冷的头巾和铠甲”之类的东西。以前她每次背这句都觉得天寒地冻。这首长诗厄苏拉在学校时学过,现在已无从回忆,而且说到底,既然连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么必要回忆全诗?她突然思念起希尔维的大衣。那是一件希尔维不要了的貂皮大衣,仿佛一只友善的大型动物。它现在属于帕米拉了。欧洲胜利日时,其他女人都为举办茶会奔走筹食,在英国大街小巷上跳舞,希尔维则选择了死亡。希尔维在泰迪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躺下来,吞了一瓶安眠药。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们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动机。狐狸角举办了一场哀痛的追悼茶会。帕米拉指责母亲的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厄苏拉对此不能苟同。她认为母亲的行为显示了一种决绝,令人佩服。希尔维作为又一个死于战争的人,为伤亡的统计数字贡献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吗?”帕米拉说,“我以前跟她吵过,因为她说科学使世界恶化,她说科学无非是一群人消灭另一群人的一系列新途径。现在我觉得,她好像不无道理。”这番话当然是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前说的。

厄苏拉往计时器内投入硬币,打燃锐迪安特煤气炉。这台煤气炉很老了,仿佛从上世纪起就投入了使用。传闻说,国内的硬币就快流失殆尽了。厄苏拉不懂大家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来的箱子清空,将所有东西放在木制的小控水板上,组成一幅穷人家的静物画。蔬菜都很脏,但水管冻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连阿斯科特小茶壶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不过反正煤气太小,就算有水也烧不烫。石头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面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总是想得很周到。

她从桶里舀出一瓢从街上的龙头里接来的水,盛入锅中,放在火上,准备煮几个鸡蛋。炉上只有一圈很小的火苗,发出虚弱的蓝光,煮起来想必旷日持久。煤气炉上贴有小心煤气泄漏的警告——以防火灭后仍有煤气溢出。

毒气致死难道真有这么糟?厄苏拉心想。毒气致死。她想到奥斯威辛,想到特雷布林卡。吉米曾是一名指挥官,他说自己在战争末期出于机缘巧合加入了反坦克步兵团(在吉米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似乎统统都出于机缘巧合),参与了解放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行动。厄苏拉坚持要他说出自己的所见。他欲言又止地说了一些,隐瞒了最残酷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也要听。一个人必须见证历史。(她似乎听见伍尔芙小姐的声音在自己脑中这样说:即使未来生活安稳,我们也必须记住死去的人。)

大战期间,她曾负责统计伤亡数字。无数死于空袭、死于轰炸的人名流经她的办公桌,被编排、被归档。汹涌的数字已经让她难以承受,集中营的数据——六百万、五千万、无尽的难以计数的亡灵——更是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桶里的水是厄苏拉昨天打的。他们——这个“他们”究竟是谁?六年战事使所有人习惯了服从“他们”的领导,英国成了一条唯命是从的狗——他们在隔街装了一个龙头,厄苏拉就从那个龙头里给自己的水壶和水桶装满了水。排在她前面的女人身穿银灰色及地紫貂大衣,光彩令人艳羡,仍被迫在天寒地冻中提着水桶耐心等待。她看来与SOHO区格格不入,不过谁又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呢?

水井边的女人们。厄苏拉隐约记得耶稣似乎曾与水井边的女人发生过对话。那是一个撒马利亚女人,照例在《圣经》中没有名字。厄苏拉想起她有五个丈夫,却与一个不是她丈夫的人同居。英王詹姆斯一世编译的钦定版《圣经》没有说明那五个丈夫的下落。她想,可能那女人给水井下了毒。

厄苏拉记得布丽奇特曾说自己在爱尔兰做小姑娘的时候,每天都要去井边打水。世界看来并未进步多少。文明轻易就在自身的邪恶面前瓦解。德国人作为世上最有文化、最懂礼貌的民族,却建造了奥斯威辛、特雷布林卡和贝尔根-贝尔森。倘若英国具备同等条件,无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但这又是件无法验证的事。伍尔芙小姐对此深信不疑。她曾说——

“喂,”穿紫貂大衣的女人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知道为什么我家的水管冻上了,而这里的龙头却没有吗?”她说话带着一种切玻璃般清晰干练的上等人口音。

“不知道,”厄苏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女人笑了,说:“相信我,我也一样。”厄苏拉刚刚想到同这个女人交朋友或许不错,排在后面的女人抱怨了:“快着点,亲爱的。”穿紫貂大衣的女人闻声提起水桶,动作敏捷麻利,像个务农队员:“我走了,祝你好运。”

她打开无线电。这段时间收不到BBC三台了。信号与天气作战,最终败北。走运时能收到家庭台或娱乐台,但电波干扰相当剧烈。她需要声音,需要往昔生活中业已熟悉的事物。吉米离开时留下了他的老留声机。她自己的在肯辛顿弄丢了,同时遗失的还有她收集的大部分唱片。只奇迹般地保全了几张,现在她拿起其中一张,放入留声机。贝西·史密斯唱道:“不如死了好,埋进土里不烦恼。”厄苏拉笑了。她聆听老唱片刮擦唱针的咝咝声,也许她和贝西·史密斯的想法一致。

她看了一眼钟。那是希尔维的小马车金钟。葬礼后她将钟带回了家。钟上说现在才四点。日子过得多么缓慢。她不耐烦起来,干脆关了新闻。听不听有什么关系?

为了有事做,她在牛津街和摄政街逛了一下午——完全为了离开那个修道院宿舍般的小单间。街上的商店昏暗压抑。斯旺与埃德加百货里点着煤油灯,高档商场塞尔弗里奇点起了蜡烛。人们的脸都显得疲惫黯淡,仿佛弗朗西斯科·戈雅(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西班牙皇家画师,晚期作品风格相当黑暗)的画中人。店里什么也买不到,反正她想买的一样也没有,又或者终于有了一样,比如一对看起来相当舒适美观的镶毛小皮靴,价钱又贵得离谱(要15基尼(基尼(Guinea),英国货币,含黄金,1基尼相当于21先令。1816年时,此货币被英镑代替,其后此说法仍然继续使用,1基尼仍然相当于21先令的价值。)!),真令人沮丧。“还不如打仗的时候。”同事福塞特小姐这样说。因为她马上要结婚,办公室同事把钱凑在一起,给她买了样毫无创意的礼物:一只花瓶。厄苏拉想再买一件更特别、更有针对性的东西,却想不出买什么好。她一度期望在伦敦西区的百货里能找到灵感。最终却没有找到。

她进里昂茶屋喝了杯淡茶,布丽奇特一定会说它像“饮羊的水”。她还吃了块除了管饱没有其他作用的茶糕。茶糕里只数出两颗坚硬无比的葡萄干。茶糕上只涂了一抹薄薄的人造黄油。但她努力想象自己在吃了不起的美味——一块甘美醇浓的奶油千层酥(原文此处为德语:Cremeschnitte),或一片多伯斯蛋糕(原文此处为德语:Dobostorte)。她又想,德国人目前恐怕也吃不到什么好甜点了。

她喃喃自语着黑森林蛋糕(原文此处为德语:Schwarzw?lder Kirschtorte),竟说出声来(多么独特的名字,多么不凡的蛋糕),不慎引起隔桌一个女人的注意,对方正面无表情解决一个上面凝了奶油的面包卷。“你是难民?”她问厄苏拉,语气中出人意料地带有同情。

“差不多吧。”厄苏拉说。

等待鸡蛋煮熟的过程中——水才刚热了一点——她开始翻检自从离开肯辛顿后就没有动过的书。她找到一本伊兹送给她的但丁作品集,套有精美红色真皮封面,内页已发霉褪色,一本多恩(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她的最爱)。一本T.S.艾略特的《荒原》(极为罕见的第一版,是从伊兹处偷拿的),一本《莎士比亚选集》,她喜欢的玄学派诗歌。箱底还找到一本上学时学校发的济慈,书上写着:赠予表现优秀的厄苏拉·托德。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很适合做墓志铭。她翻着许久无人问津的内页,找到了那首《圣阿格尼斯之夜》。

啊,多么冷峭!

夜枭的羽毛虽厚,也深感严寒;

兔儿颤抖着瘸过冰地的草,

羊栏里的绵羊都噤若寒蝉。(此处采用穆旦译本)

她出声地念着。词句让她发抖。应该念一些暖和的东西。比如济慈和他的蜜蜂。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黏巢。济慈应该死在英国的土地上。应该在夏季午后,在英国的一个花园里长眠。就像休一样。

她边吃鸡蛋边读一份昨天的《泰晤士报》。这是霍布斯先生在发报室给她的,他自己读完就会给她,这是他们之间建立的协议。近来报纸版面缩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好像上面的新闻也不怎么重要了。不过,想来确实如此。

窗外飘着肥皂泡一般灰蒙蒙的雪。她想起柯尔一家的波兰族人——升起在奥斯威辛上空,仿佛火山灰般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撒向世界各地。可如今虽然大家都了解了集中营和诸如此类的种种暴行,反犹太情绪却仍然普遍。昨天她就听到有人被鄙夷地称为“犹太佬”,而当安德鲁斯小姐决定不为福塞特小姐的结婚礼物出资时,伊妮德·巴克曾开玩笑说,她是“典型的犹太人”。仿佛这种程度的冒犯算不得什么。

近来办公室日渐无趣,甚至有些惹人烦闷——很可能是严寒和营养匮乏所引起的疲劳造成的。工作本身也毫无趣味,没完没了的统计数字等待被汇总、整合、归档——她想,这肯定是为了将来的历史学家能够细细察看。莫里斯会说他们还在“给房子做大扫除”,仿佛死伤人数与垃圾无异,应被清理、被遗忘。民防工程已暂停一年半有余,然而科层制度的琐碎低效致使她到今天还在处理收尾工作。上帝(或说政府)的磨盘,委实转动得缓慢至极(西谚说“上帝的磨盘转动得很慢,但十分细致绝不疏漏”,意思与中国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同,指坏东西迟早会被消灭)。

鸡蛋很好吃,仿佛那天早上刚下的一般,新鲜极了。她找出一张(与克莱顿一起)去布赖顿时买的画有皇家穹顶宫的旧明信片,她还没有用过它。她在上面写了对帕米的感谢之辞——真棒!像红十字会包裹!——将它支在壁炉台上希尔维的马车金钟旁边。另一边立着泰迪的相片。一张泰迪与哈利法克斯轰炸机机组人员的合照。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坐在式样各异的老式扶手椅里休息。照片记录了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小狗“幸运儿”像船头的破浪神般,骄傲地蹲在泰迪膝头。要是幸运儿还在该多好。相框上靠着一枚泰迪的十字勋章。厄苏拉自己也有一枚,但她并不重视。

她将把明信片混在明天下午的办公室邮件中寄出。她估计最终寄到狐狸角需要好长时间。

五点了。她把盘子放进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盘子的队伍中去。漫天的骨灰已经转为黑暗中的暴风雪,她勉强拉了拉薄如蝉翼的棉布窗帘,好遮蔽外面的景色。窗帘在轨道上卡得毫无希望,为了不把整匹窗帘拉下来,她只好放弃。窗户老化了,无法关死,刺骨的空气从缝隙钻进来。

忽然又停了电。她在壁炉台上摸索蜡烛。境况还能更恶劣吗?厄苏拉拿起蜡烛和威士忌,走向卧床,和衣钻进被窝。她累极了。

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小火苗抖了抖,令人心里一紧。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语出济慈诗歌《夜莺颂》)并没有那么惨。比这更不堪的死法还有很多。比如奥斯威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随哈利法克斯轰炸机坠入火海。饮酒是唯一止泪的方法。好帕米。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火苗颤抖着熄灭了。引火器也灭了。她不知煤气什么时候会泄漏。不知气味是否会将自己惊醒,不知自己是否会起身重新把火打燃。她没想到自己会像一只狐狸一般,冻死在窝里。帕米会看到明信片的,她会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激。厄苏拉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一百多年没睡过觉,已经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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