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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至少你在这里十分安全。”厄苏拉说。安全吗?她突然想到了休前去处理的那个未爆的炸弹。又想起几周前在庄园农场上将奶牛炸成碎块的那发炸弹。“许多人默默把牛肉吃了。”帕米拉说,“很高兴告诉你,我们也吃了。”希尔维似乎觉得这“可怕的一幕”令他们落到了与伦敦苦难大众一样不堪的地步。她从前门回到桌前,没有继续吃完自己的午餐,而是点起一支烟。厄苏拉将母亲盘中剩下的食物吃完,帕米拉从希尔维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

布丽奇特出来收盘子,厄苏拉立即起身说:“噢,不用,我来。”帕米拉和希尔维却端坐不动静静吸烟,看着窝棚严防死守着转移儿童的攻势。厄苏拉觉得自己遭了不公。希尔维和帕米拉都说自己的日子难过,其实只有厄苏拉一个人做了一天事、值了一夜勤、目睹了最最可怕的情景。昨天他们在解救遇难者时,头上还被滴了许多死人的血,那人死在楼上卧室,却由于玻璃天棚粉碎,楼梯上玻璃碴齐膝,谁也无法上二楼去处理他。

“我在考虑回爱尔兰。”两人给盘子过水时,布丽奇特说,“在英国我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

“我也没有。”厄苏拉说。

由于希尔维拒绝将宝贵的隔夜面包用在布丁里,坚持要拿它喂鸡,所谓苹果夏洛特也就简化成了炖苹果。在狐狸角,任何东西都做到物尽其用。剩饭都给了鸡。(“她考虑要养一口猪。”休绝望地说。)骨头成堆后再送去废物利用,就像所有曾经装着果酱、咖喱、青豆和番茄的瓶瓶罐罐。屋里所有的书籍都打包送去了邮局,准备寄往各地服务站。“我们都读过了,”希尔维说,“留着干吗呢?”

休回来了,布丽奇特端着他的一盘午餐,嘟囔着走了出去。

“噢,”希尔维礼貌地对他说,“你住在这附近吗?跟我们一起吃点吧?”

“希尔维,你呀,”休比往常愈发严厉地说,“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那也是结婚造成的。”希尔维说。

“我记得你说过,对一个女人来说,世上没有比婚姻更崇高的职业。”休说。

“真有这事?肯定是我少不更事的时候。”

帕米拉朝厄苏拉抬了抬眉毛,后者心想,不知父母何时竟变得这样爱吵架了?厄苏拉本想问问休炸弹的事,但被帕米拉抢了先。“梅丽怎么样了?”帕米拉打起精神,改变话题。

“她很好。”厄苏拉说,“她是一个特别容易相处的人。虽然我其实也很少在菲力莫尔花园见到她。她参加了文艺慰问队。经常去工厂为午休的工人表演。”

“可怜的慰问队。”休笑道。

“演莎士比亚吗?”希尔维难以置信地问。

“我看她现在是有什么演什么。唱唱歌、演演滑稽剧,这你们也都明白。”希尔维看起来并不明白。

“我有男友了。”厄苏拉突然说,虽然只是为了调节气氛而说出的消息,却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早知道应该不说的。

他叫拉尔夫。住在霍尔伯恩,是个新朋友。一个她在德语课上认识的“伙伴”,战前是建筑师。厄苏拉觉得战争结束后他仍会做回建筑师。如果战争结束后世上还有活人的话。(伦敦也会像克诺索斯和庞贝古城那样,被从地球上抹去吗?灾难中的克里特人和罗马人恐怕也都曾以为自己“经受得起”吧?)拉尔夫要在脏乱拥挤的城市上建起摩登高塔,使伦敦成为一座“人民的城市”,他说,一座“凤凰般浴火重生,具有现代主义核心精神”的城市。

“天真。”帕米拉说。

“他不像我们那样怀旧。”

“我们?怀旧?”

“对啊。”厄苏拉说,“我们想象出阿卡狄亚,怀念从未存在的过去。而拉尔夫的阿卡狄亚却在未来。两者同样不真实。”

“你是说他心目中高耸入云的宫殿?”

“差不多是那样的东西。”

“但你喜欢他?”

“喜欢。”

“那你们……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真是的!这样的问题你也问得出!”厄苏拉笑道。(希尔维又到前门去了。休则盘腿坐在草坪上,扮演一名印第安酋长。)

“这是个古老的问题。”帕米拉说。

然而事实是,他们还没有。如果他更急切,也许他们会。她想起克莱顿来。“不管怎么说反正也没时间……”

“上床?”帕米拉说。

“我本来要说‘亲密’,但是好吧,就按你说的,‘上床’。”希尔维已经回到草坪上,正在拆散作战双方。转移儿童的打法相当不光明磊落。休已被晾衣绳绑起。“救命!”他对厄苏拉做出口型,脸上却露出小男孩的微笑。厄苏拉很高兴看见他快乐的样子。

战前拉尔夫对她(也许是她对拉尔夫也未可知)的追求采取跳舞、上电影院、二人晚餐的方式,如今却常在轰炸现场相见,仿佛两个观赏古迹的游客。二人甚至发现11路公交车的二层是最适宜观看轰炸现场的地方。

这一结果或许更多是因为两人的古怪偏好。因为不管怎么说,其他情侣似乎都能继续往日的交往方式。

他们去“参观”炸毁后的大英博物馆杜威恩画廊、国家美术馆隔壁的哈蒙德画廊以及河岸边炸开的大坑。由于坑实在太大,人们不得不在上面临时架了一座桥。他们赶到约翰·刘易斯百货时,大楼还在冒烟,人行道上,橱窗里被炸黑的人体模特横尸遍野,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

“你觉不觉得我们像食尸鬼?”拉尔夫问。厄苏拉回答:“不,我们只是见证历史罢了。”她想她最终是要同他上床的。对此谁也没有多大异议。

布丽奇特端着茶和蛋糕出现了。帕米拉说:“我还是去把爸爸解

开吧。”

“来一杯吧。”休说着,给她倒了杯藏在花园书房雕花琉璃瓶里的上等威士忌。“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躲在这里了。”他说,“只有这里找得到清净。转移儿童和狗不得入内。你知道,我替你担着心啊。”他补充说。

“我也替我担着心。”

“死伤严重吗?”

“到了可怕的地步。但我相信自己做得对。我相信我们在做正确的事。”

“你相信战争正确?你知道柯尔家大多数亲戚都还在欧洲。柯尔先生给我说了许多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可怕的事。都是些不知道更好的事。不管怎么说,”他举起杯,强打精神道,“干杯,祝一切早日终结。”

她走时天已经黑了,休走小路将她送到火车站。

“恐怕没有汽油了。”他说。“你应该早点动身。”他惋惜地补充道。他打着一个很大的电筒,可谁也不冲着他喊,让他关掉。“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把亨克尔轰炸机引来。”他说。厄苏拉告诉他,许多救援队员对光线有近乎迷信的恐惧,就算在轰炸进行中,置身起火的大楼和燃烧弹之间,仍然不肯开电筒,就好像它细微的光线会带来什么差别。

“以前在战壕里认识一个人,”休说,“点了支火柴,结果怎么就这么巧,一个德国狙击手爆了他的头。他是个好人。”他沉浸在回忆里,补充说,“叫罗杰森,跟村里的面包师一样。三亲六故都死光了。”

“你从来没说过这事。”厄苏拉说。

“我现在说了。”休说,“给你提个醒。缩起脖子做人,点火时拿东西挡着。”

“你只是说说罢了。”

“我是认真的。我宁愿你做个胆小鬼,只要能活着,小熊。对泰迪和吉米也同样。”

“这你也只是说说而已。”

“这也是认真的。我们到了,天黑得走过车站都看不见它。我觉得你的火车不可能准时,也许干脆不会来。噢,看,那不是弗雷德吗?你好,弗雷德。”

“托德先生,托德小姐。你们赶上了今晚最后一班火车。”弗雷德·史密斯说。弗雷德从锅炉工升职做了司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不是火车。”厄苏拉困惑地看着铁轨上的一节机车,后面并没有其他车厢。

弗雷德向本该连着车厢的位置看去,仿佛忘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噢,对啊,唉,”他说。“上回见时车皮都吊在滑铁卢桥下面哪。说来话长。”他补充道,看来没有要细说的意思。厄苏拉不理解为何没有车厢的机车会停在铁轨上,但弗雷德看来不像在开玩笑。

“那我今晚就回不去了。”厄苏拉说。

“嗯,”弗雷德说,“我横竖要把机车开回城里,燃料充足,也有个锅炉工,也就是这位老伙计威利,假设您不介意坐车台,托德小姐,我想送您回去不成问题。”

“真的?”厄苏拉说。

“肯定不如坐软座干净,但如果您敢的话。”

“我当然敢。”

机车看来急着要走,她匆匆抱了抱休,说了句“很快会再来”,便踏着铁梯上了车台,坐在了锅炉工的位置上。

“你能保证在伦敦会保重自己吗,小熊?”休说。他必须提高音量,才压得过蒸汽的嘶鸣。

“我保证!”她喊道,“回头见!”

火车轰隆轰隆地出了站,她尽力转身,想在黑暗的站台上看清他的样子。她感到胸口刀扎般的内疚,晚饭后她与孩子们疯疯癫癫地玩了一次捉迷藏,其实应该像休说的那样,趁天亮时出发。现在休不得不黑灯瞎火地独自走那条土路了。(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可怜的小安吉拉。)很快,休消失在黑暗与烟雾中。

“好吧,坐机车的确很刺激。”她对弗雷德说。她不知道自己将再也见不到父亲。

坐机车诚然刺激,同时也很吓人。引擎仿佛一只猛兽,咆哮着在黑暗中奔驰,机器原始的力量仿佛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它抖着、震动着,仿佛要将她从体内摆脱。厄苏拉从前未曾想过机车车厢里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就算想过,也绝想不到能够吵成这个地步——也就是想想司机警惕地观望前方轨道、锅炉工精神抖擞地往炉膛里铲煤这种事。然而事实上,机车车厢的气氛一片紧张,锅炉工和司机之间就坡度和炉压交流不断,一时铲煤、一时急停的动作不断,哐啷哐啷的噪声不断。炉膛烧得整个车厢燠热难耐。为了掩蔽灯火而罩上的铁皮挡不住隧道的煤渣溅进车里。热死了!“比地狱还热。”弗雷德说。

虽然有战时限速,厄苏拉仍然觉得自己在以平日坐普通车厢两倍的时速前进(“以坐软座时两倍的速度。”她心想。她要为泰迪记住这段经历,虽然他已经是个飞行员,开火车仍然是他内心深藏的一个梦)。

车近伦敦,他们见东边燃着大火,远处枪声震天,然而当他们进入车场、机车停机后,四周突然极静。机车缓缓滑行停止,一切都令人感激地复归了宁静。

弗雷德搀扶她从车上下来。“您到了,小姐。”他说,“回到甜蜜的家了,恐怕现在也谈不上甜蜜。”他突然显出疑虑,“我本来可以送您回家,但我们得把机车送到保养台上。您一个人从这里回去不要紧吗?”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极目只有轨道、岔口和许多隐约可见的火车头。“马里勒本在轰炸。我们现处国王十字站的后面。”弗雷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情况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糟。”他将一只暗得不能再暗的电筒拧开。电筒只照亮了前方一英尺内的区域。“得小心,”他说,“这里是重点轰炸目标。”

“我没事。”她说,然而心里并没有嘴上说的这么轻松。“别为我担心。另外,谢谢您。晚安,弗雷德。”她坚定地迈出第一步,立即绊在铁轨上,倒地时膝盖跪进碎石,疼得她一声惊呼。

“来吧,托德小姐。”弗雷德说着扶她起身,“您在黑暗中肯定是找不到路的。还是我送您去大门口吧。”他搀住她的手臂走起来,一路领着带着,两人极像在周日的河岸街上散步。厄苏拉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弗雷德有过幻想。恐怕不难再有幻想,她觉得。

两人来到两扇大木门前,弗雷德打开上面的一扇小门。

“我想我已经认识了。”她说,虽然其实并不认识,但她不愿再麻烦弗雷德。“嗯,再次谢谢您。下回再去狐狸角时,也许还会见到您。”

“不大会了。”他说,“明天我就去救火队了。像威利这样的能开火车的老人很多。”

“您真是好样的。”她说,虽然心里想的是救火的工作不知有多危险。

这天晚上是施行灯光管制以来最黑的一夜。她一只手摸着前方走着,终于撞见一个女人,告诉了她自己所在的位置。两人同行了半英里路,她自己又走了几分钟,便听见背后有了脚步声。她对那脚步声说“这里有人”,以防来人同她撞在一起。那是个男人。身影同她一起走到海德公园。战争以前,与陌生人挽臂而行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个男人——而如今,与来自天空的危险相比,这样古怪的亲密行为所能带给一个人的伤害简直就微乎其微。

她觉得自己回到菲力莫尔花园时应该已近黎明,然而事实上不过午夜。梅丽仍然妆容齐整,刚刚外出归来。“噢,我的上帝。”她见到厄苏拉时说,“发生了什么事?你被炸了?”

厄苏拉照照镜子,发觉自己浑身是煤灰。“样子真吓人。”她说。

“你像个挖煤的。”梅丽说。

“更像个机车司机吧。”她说完,迅速报备了当晚的历险经过。

“噢,”梅丽说,“弗雷德·史密斯,以前送肉的那个男孩。他挺招人喜欢。”

“现在还是,我想。我从狐狸角带了些鸡蛋。”她说着从包里拿出希尔维给的纸板盒。鸡蛋都笼在稻草里,但因为铁轨上太颠,或因为她在车场里摔的那一跤,现在都碎了。

翌日两人用救下来的一点蛋液,想办法做了份鸡蛋卷。

“真好吃。”梅丽说,“你应该多回去几次。”

1940年10月

“今晚上真忙啊。”伍尔芙小姐说。这是对局势大刀阔斧的淡化。当晚敌军实施全面轰炸,空中轰炸机不断掠过,在飞入探照灯射线时反射出冷森森的光。高爆速炸弹于电光石火间咆哮着,巨大的炮台炸出“轰隆”“咔啦”的声响——仍是轰炸时的老一套。炮弹以每秒一英里的速度发出尖厉的“呼咻”声飞向空中,继而仿佛眨了眨眼,再仿佛星辰闪烁一番,才消失不见。只剩许多碎片砸落下来。(几天前,西姆斯先生的亲戚在海德公园的一次地空对垒中被炮弹弹片打死了。“被自己人打死太可悲了。”帕尔默先生说,“简直死得莫名其妙。”)霍尔伯恩上空的红光说明彼处遭到了油弹袭击。拉尔夫家住霍尔伯恩,不过厄苏拉看今晚的阵势,觉得他应该在圣保罗大教堂巡夜才对。

“简直像油画,不是吗?”伍尔芙小姐说。

“画的是世界末日?也许吧。”厄苏拉说。在夜幕的背景上,火光燃烧出了不同的色彩——猩红、金黄、橘黄、青紫和病态的柠檬黄色。偶尔弥漫到化学物质上,便喷射出短暂而耀目的绿和蓝。一个仓库里升出橘色的火焰和黑蒙蒙的浓烟。“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吗?”伍尔芙小姐沉思着。还真是。比起他们肮脏琐碎的劳作来,那画面看起来既恢宏又可怖。“令我几乎要产生一种自豪之情。”西姆斯先生静静地说,“我是说为了我们能这样坚持孤军奋战。”

“而且是背水一战。”伍尔芙小姐叹了口气。

他们眼前,泰晤士河尽收眼底。天空点缀着许多防空气球,仿佛盲眼的鲸鱼,脱离了海水,却在空气中四处沉浮。他们都聚在壳牌麦斯石油大楼楼顶,此时大楼已被西姆斯先生所在的供应部占领,西姆斯先生请来了厄苏拉和伍尔芙小姐,想让她们“从上面这个角度看一看”。

“很盛大吧?那么野蛮,但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壮丽。”西姆斯先生说,仿佛大家不是在河岸街上的楼顶遭受轰炸,而是站在湖地一座大山的山顶。

“壮丽我倒不觉得。”伍尔芙小姐说。

“丘吉尔前几天晚上来过一次。”西姆斯先生说,“这里的视野相当好。他很喜欢。”

后来,厄苏拉和伍尔芙小姐独处时,伍尔芙小姐说:“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西姆斯先生在部里肯定是个低级职员,他性情这么怯懦。但既然能在屋顶上会见丘吉尔,这说明他的位置应该很高。”(屋顶上站岗的消防兵曾对他说过“晚上好,西姆斯先生”,说时带着别人对莫里斯问好时那种尊敬的口吻,不过在西姆斯先生这里,尊敬来得似乎要自然一点。)“他不显山露水。”伍尔芙小姐说,“我喜欢这样的男人。”偏偏我喜欢显山露水的男人,厄苏拉心想。

“真的很壮观。”伍尔芙小姐说。

“可不是?”西姆斯先生热切地说。三人明知地上正死伤惨重,却在这里看“大戏”,厄苏拉想大家内心一定都感到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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