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晚，夏日的凉风在窗外轻柔作响。弯若扁舟的清月隐于淡淡的云层之中，仿佛安睡在这静谧深沉的夜幕里。
顺隆帝宣完圣旨，端肃的面容像是达成某种使命般轻松了些许。他挺立着身子，望向沈砚辉的目光浓烈而深沉。
许久，他才走下龙椅，上前亲自扶起沈砚辉，语带深意，“如今你即要娶妻成家，朕希望你能谨记‘责任’二字。父皇老了，这大殷王朝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才好。”
低沉浑厚的嗓音悄然褪去了属于一代帝王的威严，似乎此刻近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位满目慈爱的普通的父亲。座中群臣还不敢妄自揣度语中深意，一侧的明妃已然笑意翩然地迎上前来，“皇上，夜深风凉，不若臣妾陪您早些回宫歇息罢。”
顺隆帝微微阖上双目，沉默地点了点头。明妃会意，上前亲扶他缓步走出锦华殿去。再看太后，早已在雁蓉和苏挽月的搀扶下离开坐席，只道，“哀家也有些倦了，就由砚儿代哀家和皇上向各位致意吧。”
众人见状，皆离席叩首道，“恭送皇上！恭送太后娘娘！”
皇上与太后甫一离开，文武群臣这才细语出声，席间瞬时一片哗然。苏涟夕默然站在凤泽熙身后，怅然的情绪还未从方才指婚的场景中抽离出来，却只见席首的谢宗谦已经率众起身，亲自斟酒举杯敬荣王道，“容老臣先敬王爷一杯，一来庆北疆平乱告捷，王爷功不可没；二来贺王爷新婚在即佳人常伴，可谓双喜临门。”
言毕，举杯豪干一饮而尽。众人见状纷纷举杯致贺，恭维逢迎之心溢于言表。沈砚辉身在其中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峻的面容依旧沉稳如常，只见他从容端了茶盏略表歉意道，“谢大人一番美意岂可辜负。只是小王负伤在身，饮酒多有不便，在此以茶代酒谢过诸位，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是老臣不察，还望王爷莫要怪罪。”谢宗谦闻言，忙躬身赔礼道。
沈砚辉见状，却只勾唇一笑，话中自有一番深意，“无妨。刀枪无眼，战场拼杀之人岂能无伤。只这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无论轻重深浅，他日小爷定当如数归还。”
谢宗谦闻言不由心下一凛，却还是泰然自若地附和道，“荣王所言极是，依老臣所见，此番北疆平乱大获全胜，正是给猖獗戍军的一记重创。大殷一统南北夺回江山也是大势所趋。”
“荣王英明！”朝中拥戴谢宗谦的一帮老臣，见谢丞相已有如此表态，也接连叩首恭维道。
“不敢当。”沈砚辉放下茶盏，双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宗谦，不疾不徐道，“谢大人这般抬爱倒教小王惶恐，江山大业又岂是你我一言得以蔽之。况且行军作战讲求团结协作，此番胜仗亦是军中诸将协力而为，论功行赏自是人人有份，又岂能由我一人独占军功。”
“果然后生可畏，荣王此等魄力，老臣我亦是自愧不如。”今晚的谢宗谦倒没了平素的傲慢孤高，字里行间反而处处彰显着谦恭有礼。
“大人言重了。晚辈少不更事，不过一介白面书生，怎比大人德高望重，受人敬仰。”虽是明显的谦逊之辞，沈砚辉面上却并不见丝毫恭维之色，他看向席尾的军中将士，似笑非笑道，“今日既然有幸与谢大人同席共宴，诸位怎能不敬丞相一杯。谢丞相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诸位必要借机醍醐灌顶一番！”
沈砚辉无意与精明老练的谢宗谦多做纠缠，干脆甩手将他推给军中兵士，自己则步出大殿，在凉风送爽的园中独自散心。还在席间独饮闷酒的莫辰逸见状，亦是心下了然，如今荣王被刺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他们之间的嫌隙便依旧存在，自是关系不如从前。
他自饮自酌，身后之旋阻拦不迭，只好小心劝道，“少爷，今日宫宴难得凤大人在场，不若趁机将少爷昨日被绑之事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凤泽熙举盅自饮，将杯中美酒尽数吞下，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凤泽熙的方向，见他身后还站有一女子静默无言，不由双目迷蒙道，“难得啊，今晚凤泽熙竟带了女婢出来。想来那女子便是之熙园中的大丫鬟，凤泽熙的贴身侍女绫波罢，瞅着倒颇有几分眼熟。”
之旋这才小声回禀道，“在下从前随老王爷拜访凤侯爷时，曾在阳荣侯府中见过那位唤作‘绫波’的大丫鬟。眼下这位看着倒不像是凤大人的身前侍女……”
“开玩笑！堂堂凤少也会对女人感兴趣？”莫辰逸因着酒气而略显虚浮的声音尽是不以为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没由来地跃入他的脑海，让他瞬时清明般地猛然抬起头来，再望向凤泽熙身后的女子，眼底的醉意如雾气般倏然散开，只余下专注凝视的眸光，和喃喃中却十分笃定的低语，“涟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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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泽熙放下酒盏，将修长的手指伸展至半空，身后的涟夕早已会意地递上了手中的绢帕。凤泽熙从容接过，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淡然道，“走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妨去这重华宫中的后花园赏赏夜景。”
“席间朝臣俱在，这样贸然离席难免会招人诟病……”涟夕不由小声提醒道，如今她身份尴尬，亦是不想无端招惹是非。
“有我在，你不过是我的贴身侍女，又有谁会自降身价挑你的不是？”凤泽熙不由挑眉看向她道，“今日你既然要扮作我的丫鬟，便只管尽心演好你的角色，余下的事宜自有我来处理。”
“知道了。”苏涟夕这才敛了眉目，低声忿然道。
“下次回话记得加上‘少爷’二字。这些最基本的礼仪还要我一一教你吗？”凤泽熙倒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宫宴一结束，我们的主仆关系也就随之自动终止了吧，熙少爷？”苏涟夕语气淡然，内心早已对这虚与委蛇满是曲意逢迎的宫廷宴会厌恶透顶，此刻也只想尽快结束，好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寒寂深宫。
思及此，她不由放柔了语气，坦言道，“不知熙少爷可否放我先行回府？”
“我说过带你来此是要你见一个人，这人都还没见到，又何必急于离开？”凤泽熙嘴角带笑，玩味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深意。
“家姐已经随太后离开，你还要带我见谁？”苏涟夕兴致索然道。
“等下去到花园中你自会知道。”凤泽熙不置可否，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
涟夕深知如今寄人篱下，情绪发作也要拿捏分寸适可而止。她渐渐平复掉内心混乱的情绪，依言随凤泽熙向后花园步去，却不想刚出大殿，就迎面遇上了沈砚辉手下的绝尘。
只见对方语带敬意，抱拳揖礼道，“不知现下凤大人可有闲暇，我家主子请大人到殿前凉亭一叙……”
涟夕晓得凤泽熙还不至让她以身犯险，心下也明白对方让她见的人决计不会是沈砚辉。正安然等待凤泽熙出声婉拒，却不想只闻身前那人爽朗应道，“好啊，在下也正有此意。”
“熙少爷……”不待涟夕疑惑出声，凤泽熙已然回首安排她道，“我与荣王爷有要事相商，你且去后花园中走走，约莫着时辰回来便可。”
涟夕虽然心下仍有疑虑，却也明白这是凤泽熙早有打算。碍于绝尘在此，她也只得依照丫鬟的礼数俯身应道，“是，熙少爷。”
闻言，凤泽熙随绝尘径直往凉亭去了。直到二人走远，涟夕才满腹踟蹰地向后花园缓步走去……
“果真是你！”经过一处湖心亭时，身侧冷不防冒出的声音倒让涟夕着实吓了一跳。她回身见到来人，语气却尽是漠然，“公子认错人了。”
“不可能！”莫辰逸语带薄怒，甫一伸手就要取下涟夕的面纱，却被涟夕灵巧闪身躲了过去。
“你可以瞒过任何人，但你绝对骗不了我。”碍于前殿的宴席，莫辰逸冷静了许多，他双目凝视涟夕，低沉的语气极为肯定，他对她那双眉目生画的清眸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抱歉扰了公子雅兴，小女这便离开。”涟夕捂着面纱，想要仓皇离去，却不想反被莫辰逸抓住手腕一把带入怀中，低沉而磁性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慵懒和邪魅，沙哑中透着几分真意的话语从头顶徐徐盘旋降下，直至传入她的耳中，“没关系，你若怕被人认出便由你带着面纱罢。但你若是不想被我认出，就该遮住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是它们告诉我你就是苏涟夕！”
被紧密固在他的怀中不由让涟夕倍感惊慌，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禁锢，却被他越发用力圈在怀中。且不论男女私相授受于礼不合，单是此地为皇家重地，尤其前殿尚有朝臣聚众，园中还有巡卫不时查探，若让人凑巧瞧了去便是私通之罪，甚至无须他人刻意编排便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你疯了！”苏涟夕将此刻所有的紧张情绪都凝在了这齿缝间溢出的三个字中，双手依然在努力挣脱他的钳制。涟夕激动地话语终于让对方清醒了许多，莫辰逸甫一松懈了手上的力度，便被涟夕借机摆脱了出去，她下意识地一连向后退了几步远，警惕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莫辰逸见状，也不再勉强，只有些懊悔方才的唐突举动。当他确认她便是苏涟夕的时候，整夜悬着的心才算稍稍放松了下来。按照父亲的用意，他不是没怀疑过涟夕会被藏匿在阳荣侯府的可能，如今这种猜测得以证实，欣喜之余反倒让他不由担心起来。
眼下他和凤泽熙关系微妙，自然不能贸然前去侯府要人。况且碍于父亲的权势，他也要周全谨慎，倘若让父亲知晓了他对涟夕的心思，只怕会对她有所不利，届时事情的处理反而更加棘手。
尤其如今人是在阳荣侯府中，倘若他日凤泽熙以此为由对他提出要求，不得不承认这对他来说的确是极大的威胁，而涟夕也确实是他心中份量极重的筹码……
思及此，莫辰逸也不由沉静下来。只是还不待他斟酌出可行的良策，涟夕已然淡然出声，“你和凤泽熙是什么关系？”
经过这片刻的冷静，涟夕也已意识到凤泽熙的用意，今日白天他不只一次地提醒过自己，所有的答案都在莫辰逸这里……虽然知道的太多对她来说绝非益事，但事关自己的命运归途，她必须要有所知情。
“他为什么会带你来参加今日的庆功宴，难道他不知晓这其中有多大的风险存在吗！”一想到涟夕的身份万一被戳穿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莫辰逸就不由地怒恨凤泽熙。
“是我自己要来的。”涟夕不想再激化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敏感的矛盾，便刻意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不待莫辰逸焦急地质问出声，涟夕已打断他的话语，转而平静道，“我知道今晚会有荣王出席，但席间随行的丫鬟侍从那么多，他不会那么容易的发觉到我的存在。还有，如果我今日不来，岂不是连姐姐的指婚也要错过了。”
“荣王大婚指日可待，你怎么总是这样沉不住气。”莫辰逸低叹一声，责备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许是关心则乱吧。”涟夕不由怅然道，“算了，今日说这许多又有何用。我只是不甘于平白让人摆布罢了。”
“你在侯府一切可好？”莫辰逸不由放柔了声音，今晚的自己似乎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不管在战场的拼杀中磨练出多么坚固的心防，可似乎只要一到她的面前便会瞬间垮塌，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总会被她轻易地揪扯了出来。随着她的一言一行，牵动着他的全部心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