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昨天回娘家,和爹妈说好今天不过去了,又是一个阳历年近在眼前,虽然现在家里有管家安排,但怎么说自己也要准备一下。今年秋粮的收成不错,佃户交来的租子都齐了,家里没有专门的库房,就让佃户们直接挑进了她爹的粮仓。柴家是大户,每年这个时候城里下来收粮的粮商们就会纷至沓来。春梅除了留下足够自家吃的稻谷以外,要爹爹帮忙把其余的稻谷都卖了。柴永康二话不说,粮食还没全部卖出去,他就先垫钱把所有的粮款结给了女儿和女婿。加上一季夏熟卖粮的钱,刨去开销,他们回来才一年,手头就攒下了几百块大洋。
这一年里春梅和赵汉昌都没怎么管事,所有的事情全是管家操劳。春梅想着管家和下人们都辛苦了,就打算借着阳历年好好请他们吃上一顿,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至于阴历大年,她想给他们发了例钱以后,让他们凡是有家可回的都回家去过年,反正自己到时候又是回娘家去的。今天她就想到镇上看看,亲自定些东西,不再劳动管家,也让自己的这番表示显得更诚心一些。
她刚想叫上赵汉昌一起出门,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农妇打扮的人,没等她认清那人是谁,来人已经大声叫了起来:“小姐!”
春梅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农妇竟会是以前自己的贴身丫环青玉。青玉跑到跟前就要行大礼,被春梅一把拉住了,她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青玉,你怎么来啦?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青玉有家,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只因家里穷,十二岁的时候就被卖给了柴家当丫环。柴永康见她长得不错,人也懂事勤谨,就让她做了春梅的贴身丫环。像她这种卖身的丫环,平时家人可以到柴家来看望她,但是她不能回家,她的命运也全交给了柴家。由于她和春梅相处得很好,柴永康当年准备让春梅嫁到城里那户人家去的时候,是打算把她当陪嫁丫环的。
陪嫁的丫环如果遇到好的主人家,命运无非是两种——到了女主人的夫家以后,过上几年由女主人做主,替她找一户家道殷实的人家嫁出去;或者被男主人看中,女主人又不反对的话,就给她一个“名分”,由男主人正式收房成为小妾。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一个穷人家的女儿来说,都算是不错的归宿,她的家里也可以跟着沾点光。按照当年她和春梅的关系,如果春梅真的嫁进城里去,应该不会亏待她的。
春梅离家出走以后,柴永康迁怒于青玉,随便找了一户人家就把她嫁了出去。春梅回来以后,知道了青玉的事情,心里一直觉得有些负疚,常常牵记她,没想到今天她竟来到了这里。春梅连忙把青玉拉进了屋里,问起了这两年她的情况。
青玉告诉春梅: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有几亩地,但家中人口多,遇到好年成尚可混个温饱,要是遇到年景差,那就只有另外再想它法。丈夫对她还算可以,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婆婆却对她不怎么样,认为她是丫环出身,又生了个丫头,常常打骂她,丈夫也不敢违逆母亲。她前些日子听说小姐回来了,一直想来看看,可是婆婆看得紧,没法出门。今天是小姑子同情她,寻了个借口带她到了祝家桥,让她过来看看小姐。
青玉说着说着就哭了,春梅也受到感染,眼睛湿了。两人在那儿说着,赵汉昌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心思不知道在哪儿。春梅偶尔和他说话,他也显得心不在焉。春梅见他如此,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她发现他有些异样已经好几天了,今天表现得更过分,现在青玉在,没工夫去理他,等青玉走了以后倒是要好好问问。
赵汉昌被春梅叫住了陪青玉说话,其实她们两个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坐在那里满腹心事——
那次和祝春生去了一趟赌场,还赢了几块大洋以后,他本来想好是再也不到那种地方去了。但是架不住祝春生一再地拉他,就又跟着去了几次。开始的时候他是赢多输少,几次过后,他有点上瘾了,觉得小玩玩也不伤元气,正好消磨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他有时候独自一人也会很顺腿地走进那个门里了。
那段时间里,他总的来说是赢的多,加起来赢了有几十大洋了。口袋里钱一多,他和祝春生聚在一块吃喝的次数也多了,吃喝的酒菜也加了码。有一天他们两人喝得都不少,心情都不错,连走路也有点轻飘飘的了。祝春生也没怎么拉他,只是一提议,两人就歪歪倒倒进了赌场。赵汉昌已经学会了不少赌的花样,进去以后就和人推起了牌九。
那一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的手气再也没有以前好了,稀里糊涂的就输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钱输光了,他想离开,祝春生却给了他一把钞票,要他去翻本。他没有多想,就继续玩了下去,第一把就转了运气,赢了。接连赢了三把,他觉得运气回来了,加大了筹码,结果运气却再次离他而去,祝春生给他的钱也被他输光了。祝春生这时候也来了气,在一边嚷嚷着不服气,也要加入和他一起想办法把钱赢回来。他们口袋里没钱了,祝春生说不怕,先向大门口的那个“账台”上借,赢了再还。
赵汉昌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天是怎么了?他和祝春生到“账台”借了钱再去赌,又输了,就再借。他们两个走出赌场的时候,已经输掉了几百块大洋。
第二天他酒醒了,想到借了那么多钱怎么还?就问祝春生。祝春生说不怕,那赌场老板是他朋友,借的钱先欠着,只要什么时候运气回来了,那还不是一次就把欠账全都清啦。祝春生对他说:昨天赢钱的那个人,其实赌技平平,往日赌运也不怎么样,只是偶尔运气好罢了,明天那人还来,我们再去和他赌一场,把钱都赢回来。
赵汉昌心里做了打算,就再去赌一次,只要是把欠账还清,以后就再也不上那里去了。谁知道第二天他们去了,结果是旧账未清,又添新债。
接下去他都是抱着最后再搏一把,赢回本钱就歇手的想法去了几次,到现在已经欠了赌场五六百块钱了——如果按当下的价钱算,他已经输掉了二十多亩上好的水田。虽然祝春生够意思,和那赌场的朋友打了招呼,说好不会催他还钱。但是欠下了这么多的赌债,总要想个办法才行吧?要不然让春梅和她爹知道了,那自己还怎么做人?
他思来想去,觉得要想还清赌债,从这个泥潭里脱出身来,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再去博一次——“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背运走了这么多次,也该时来运转轮到自己赢一回了吧?前天他把这个意思对祝春生说了,想要他出面说说,让他朋友再借一笔钱做赌本。这次祝春生没有马上答应,说是要去问问他的朋友,也就是赌场的老板。昨天祝春生找到他,告诉他老板答应了,可以借钱给他,但是他已经欠了不少钱,再想借的话,哪怕是意思一下做做样子,也该有点什么抵押吧?
现在赵汉昌就在为这件事苦恼——他可以用来抵押的东西,只有房契和地契。这两样东西老丈人倒是交到他手里了,春梅也从不过问,可是一旦抵押出去收不回来,那就天塌地陷了。他再想想又觉得要是不再借钱去博一次,欠的债怎么还?事情一旦穿帮【注16】,那又怎么收场?也还是一样天塌地陷。
纠结了半天,他还是决定赌一把了——明天就去借钱,只要赢回了钱,赎回地契,那就谁都不会知道。他拿定了主意,反倒轻松了一些。这时候青玉也要回去了,他和春梅一起把她送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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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6】穿帮——江南方言。想隐瞒的事情败露,或者谎言被揭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