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正式进入张家当起了水妈,赵汉昌带着长生依旧住在“开元山庄”。春梅原先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仗着爹爹宠溺,什么事都不用干,还常常耍性子发脾气地胡闹。但是她毕竟是见识过大户人家规矩的,现在她为人妻、为人母,身上有了担当,自然一切都按着规矩行事。她到张家才几天,张昌谨夫妇以及张继宗夫妻两就对她十分的中意了。
春梅来到张家五六天以后,张昌谨和覃德芬商议:“继宗的娘,我看这个春梅不但人年轻,长得也不错,而且懂规矩,这个水妈是找着了。现在秋收已过,她的男人要找点活干不容易,况且她家里还有个四岁的儿子。我想不如我们让陈管家去对她说明,我们就让她男人帮着看看‘开元山庄’,每个月给他一份例钱;还有,以后她的例钱也不是到年底再算,一样是按月结给她,这个月可以先预支一半。”
覃德芬说:“让她男人看看山庄可以,可是历来这都是借住在那里的讨饭人家顺带着做的,我们给他一份例钱就破了规矩了。春梅的例钱按月结给她已经很好了,再给他男人一份钱好像有点过分,底下人会私下说闲话的。”
张昌谨想了想说道:“你说得是不错,我也想过,但是继宗的媳妇体质弱,不能自己奶孩子。要找水妈容易,要找个好的水妈就难了。我们这已经是请的第三个水妈了,这春梅还不光是年轻懂规矩,她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像那些穷人家的女人总归改不了一些邋里邋遢的毛病。我们只有继宗一个儿子,嘉骥又是我们头一个孙子,这水妈的好坏对嘉骥来说顶顶要紧,实在推板【注22】不起。我看就这么办吧,省得她不放心家里,做到一半不做了。”
覃德芬说:“你既然这么说,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这个家里本来就是你做主,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叫陈管家去对她说好了。”
第二天,陈西元将张昌谨的安排告诉了春梅,春梅自然感激不尽。陈西元还在下午就去了“开元山庄”,按照春梅的意思把预支的半个月例钱带给了赵汉昌,同时告诉他:张家老爷要他管管山庄的事,每月也会给他一份工钱。
赵汉昌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当然很高兴——现在天气渐冷,零工不太好找了,加上还有一个长生在,他也不好离家太远,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放心的。
春梅到人家做水妈,她的吃穿用全都是主人家包的,而且水妈在主人家的地位是高过除了管家以外的所有佣人、长工的,吃穿用度都很好。正因为如此,一般人家的水妈,平时除了过年过节或主人家有喜庆,那时会有一份喜钱以外,当水妈的例钱也就是报酬都是年终结一次,甚至是直到不做的那天才一次结清。没想到春梅这次遇上了一户好人家,春梅的例钱不但一月结一次,还有预支,自己还得着一个很轻松的活干,每月也有一份进账。
赵汉昌这下没有了后顾之忧,至少这个冬天可以过得过去了。他把和春梅两人平时积攒的一点点钱,还有这次春梅预支的钱放到一起数了数,拿出一半来,去买了一些稻草和芦苇回来。每天打扫好山庄内外,他就开始搓草绳,然后用草绳编一些草窠。这些大大小小的草窠用途不同——最小的是放冬天取暖用的脚炉、手炉的;稍大点的也叫饭窠,是放饭桶保温的;再大点带盖的可以放些豆类,比如田里收上来以后一时吃不了,晒干后储存起来的蚕豆、黄豆、赤豆之类;还有是给刚会站立、走路的孩子站在里面便于看管的,等等等等,乡下人家都用得着。这些草窠乡下人家里好点差点的都会编,但是像戎巷、大张巷这种大镇上,不种田的普通人家就没有编织的条件了,要用的话只好买。
买回来的芦苇,他用来编蒲靴和芦席。芦席在冬天用不上,到了开春以后就有人要了,可以用来围粮囤。蒲靴则是穷人家冬天在家里穿的,比棉鞋还暖和。
赵汉昌毕竟在码头上混过,比一般的农民头脑活络得多,他编了这些东西,就挑到戎巷这样的大镇集市上去卖,可以赚点小钱。他编的东西该圆的圆,该平的平,要的人不少。
现在他们父子两人的生活有了着落,一个冬天的开销,就凭他编些东西卖也可以维持。他每月拿到了看管山庄的钱,还有春梅的那份收入,还可以存起来。他给长生做了身新棉衣,添了些被褥什么的物件,偶尔还可以买上点荤菜吃吃,日子还算过得去。唯一有些不称心的,就是春梅不能回家,他们也不能随便去看她,每个月只有在去张家领春梅那份例钱的时候,才可以带上长生,让他和他妈见见面。但他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在春梅走的时候就说好的,是大户人家当水妈的规矩。长生也很懂事,从来没有吵过闹过,父子两人就这样在思念和寂寞中不好不坏地过着。
春梅在张家的日子,要说吃穿并不比以前在临江娘家差到哪里去,就是很想丈夫和儿子,还有就是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不过她知道现在她能够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和赵汉昌离开临江的家以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能过到现在这样可说是撞上好运了。她懂得大户人家的规矩,举止得体,人又干净,和下人们也没有利害冲突,因此越来越得到张家上下的喜欢。
管家陈西元一直对她很好,到阳历年一过,见老爷和少爷都很满意,就适时地向张昌谨建议:是不是可以选春梅的丈夫赵汉昌做义庄的正式看管人,让他们一家住到新造的那座房子里去。
张昌谨夫妇对春梅当然没什么可挑剔的,赵汉昌也见到过了,看上去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于是就答应考虑陈管家的建议。老夫妻两个商量了几次——这个“开元山庄”在本地的义庄中算是大的,义庄除了有坟地,还有三亩多的水田和几分桑田,那座张石山也归这个义庄管。本来这个看管义庄的人是要从本地人中慎重挑选的,由于这个位置既让那些无房无地的穷苦人家眼热,又是日子稍稍过得过去的人所看不起的,所以一直没有挑到合适的人。现在张昌谨要将这位置交给一个外乡人,对这外乡人的根底却又不甚清楚,也就难怪覃德芬有疑虑了。张昌谨考虑了几天,还是答应了陈管家。覃德芬见丈夫既然已经这么定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张昌谨对陈西元说,要他等到过了阴历新年,再把这个决定告诉春梅,而且在正式让他们成为“开元山庄”的管理人之前,也还要把赵汉昌叫到家里来,好好和他说一说,定下一些规矩。
陈西元知道“看坟堂屋的”这个名声不好听,但是“开元山庄”的看管和其它“坟堂屋”有些不同。“开元山庄”有三亩六分水田,三分桑树田,这些田都归看管的人家耕种,而且是不收一分钱地租的。其它俗称“坟堂屋”的义庄一般也有些田地归看管人使用,可是一来是没有这么多田,还有更重要的——没有山林。张家的“开元山庄”却带着很大的一片山林,也就是整个的张石山。张石山上的树同样归义庄看管人看管,但他无权砍伐,可是山上的枯枝败叶、灌木杂草却可以由看管者取用,这至少解决了全家烧的柴禾。如果看管者把这些柴禾拿去卖钱,名义上是要交给主家的,但是实际上这是一笔糊涂账,像张昌谨这样宽厚的主人是不会斤斤计较的。
陈西元暗自为春梅全家高兴,看着年关将近,他把精力投向了采办年货,筹划人来客往的应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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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2】推板——江南方言。差错,马虎,蹩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