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琪娶亲,张家不但陈管家到场贺喜,连少爷张嘉骥也不顾身份悬殊,以春梅继子的名义莅临,这让周遭的乡邻们很是羡慕。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人便心中生出许多不快甚至是恨意,陆炳兴便是其中之一。
陆炳兴那天回到家中,见到他母亲也不怎么搭理,一个人站不定、坐不宁地来回折腾。他母亲随口问了一句赵家娶亲之事,陆炳兴怒声说道:“他们家一个看坟堂屋的,讨个老婆竟这么张扬,连大张巷的张家也来人贺喜,来了个管家不算,还来了个小少爷,一口一个叫春梅‘继娘’,这个张家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
陆炳兴的母亲自从嫁给陆荣升,在家里就一直被丈夫欺压,丈夫在的时候对她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很少有好脸相向的时候,她逆来顺受不敢做声。陆荣升枉死,她并没为丈夫落多少泪,要说有些伤心,那也是为自己今后少了一个依靠更多些。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和他爹一样,也是个惹是生非不忠不孝的主。但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有时候也敢多上几句嘴,劝劝这个儿子少作点孽。她听儿子说到赵家娶亲,大张巷张家竟然来了主仆两人,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炳兴啊,我看你就不要再和赵家过不去了,他们家现在和陆士泉走得很近,我们再怎么样,都还要在村里过下去。古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你还是不要和士泉弄得太僵的好。”
陆炳兴看着那几个在一边喝茶闲谈的手下,还有他们那几支靠在屋里墙边的步枪,同时也感觉到裤子口袋里那支日本人给他的小手枪沉甸甸的分量,不以为意地说:“妈,你就是胆子小,怕这怕那的,陆士泉怎么啦?现在不是以前了,你儿子手里有枪,还怕他?他要是惹得我不高兴起来,我就把他绑起来送给日本人去收拾,看他到了日本人手里还硬不硬得起来。”
他妈怕的就是这个,连忙说:“炳兴,这话说说也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要没有清头【注30】惹东惹西多招冤家。我看着日本人也是靠不太住的,你爹死了,他们不也是查不出来什么,反倒在村里人面上又替我们结了几个冤家吗?‘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还是和村里人处得好一点的好。”
不提起他爹爹的事还好,他妈一提到爹爹的死,却勾起了陆炳兴的怒火,他恨恨地说:“我爹爹那是怪他自己不小心,手条子也不够辣,所以才会那样。我不怕,谁要是敢惹到我,我可不会管他是不是乡邻,一样让他知道我的利害。”
他妈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对他爹的话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地,现在他爹不在了,对她这么个老太婆的话更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她知道利害,为了儿子她还是不得不多说几句:“你在外面怎么样,我管不了你,但妈劝你一句,这个赵家的春梅和大张巷上张家关系不一般,你最好不要去惹他家。赵家没什么,张家可不好惹,特别是那个陈管家,谁都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有些什么朋友,你就算是不怕他,也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陆炳兴听他妈唠唠叨叨心中腻烦,又不好对她过分的恶声恶气,毕竟现在屋里屋外还坐着几个手下,这几个手下并不都是本村人,有些事情被他们传出去总归不是太有面子。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走出屋去了,那几个手下连忙拿起枪跟了上去。
自此以后,陆炳兴凡是回来,总要走进赵家的门去,有事没事都要坐上一歇。赵汉昌和长生忙于田里的事,二儿子赵家琚小学毕业以后,现在也在家里帮着爹妈和哥哥操持田里或山上的活计,不大在家。春梅以前在家里忙的时候多一些,现在有了儿媳妇,她就让儿媳妇王慧娟做家务,自己常常去田里或者山上帮忙干点活。
赵美瑛今年夏天也已经高小毕业,在同龄的女孩子中间,至少在附近这几个村子里,她都已经是读书最多的了。戎家办的“益民小学”,带有公益性质,学费只收一半,由于美瑛和她二哥家琚读书优秀,他们的学费和书本费还都是全免的。现在以他们的成绩,如果继续进“益民学校”读中学的课程,虽说凭他们的成绩,大概也还是可以免掉一些书学费,但全免的可能就小得多了,所以春梅也就不再让他们读下去。
美瑛由于年龄还不大,春梅平日也最喜欢她,就让她在家里帮她嫂子做点家务活,除了中午送顿饭,天热送点水以外,不大离开家。现如今陆炳兴到赵家歇脚,最常见到的也就是美瑛和“新嫂嫂”王慧娟了。
陆炳兴上门,刚开始一两次还算收敛,但很快就开始对王慧娟疯言疯语说些不入调的话,赵美瑛还看到过他背地里对嫂嫂动手动脚的。美瑛人虽小,却也已经十四岁,并非全然不懂事了。她看到陆炳兴手脚不安分,说话不三不四,却不敢告诉爹妈,更不敢让大哥知道,只好在陆炳兴到来的时候,尽量不离开嫂嫂身边。
春梅不敢告诉家里人,却偷偷和陆泉生说了。
陆泉生是陆士泉的儿子,比春梅大五岁,也在戎巷“益民小学”读过书。春梅进学校的时候,他已经是五年级。在“益民小学”里,大多数学生都是戎巷等几个大镇上的人,其中包括戎家自家的子女,还有像大张巷张家这样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美瑛和她二哥家琚进了这个学校以后,由于人单势孤,免不了受到本地学生的欺负。陆泉生有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就会出手相帮,他是高年级生,人高马大的,一般的学生都不大敢对他怎么样。有时候陆泉生为了帮美瑛兄妹两个,他自己会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他也不计较,遇事还是帮着这两个并不能完全算是陆湾村的小兄妹。后来陆泉生毕业,不再上学,美瑛却一直记得他的好,两人只要是遇到了,就会很高兴也很亲热。
上次美瑛的大哥长生讨娘子,陆泉生跟着父亲陆士泉都去赵家喝了喜酒。美瑛见到陆泉生很高兴,和他话多了些,被贺喜的宾客们看在眼里,就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两人倒是很般配的一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泉生马上就是二十岁了,心里喜滋滋的倒是当了真,从那天以后竟然对美瑛上了心。美瑛虽说人还小,还不太会朝别的方面多想,但是对陆泉生的接近还是很乐意,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愿意把一些事情都对他说。
陆泉生听了美瑛告诉他的事,他自己是毫无办法可想,只是回去以后告诉了爹爹。陆士泉听后什么都没说,心里却直骂陆炳兴不是东西,和他那个爹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个年节过完,大家都长了一岁。陆泉生回到家里,说起赵家和美瑛的事情越来越多,可以感觉到他是喜欢上了美瑛了。
陆士泉看在眼里,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不再让儿子和赵家的人多接触。但现在不一样了,赵家对自己有过救助之恩,再说赵家虽然“门第”不好,是个“看坟堂屋的”,是被大家看不起的出身,可是他家大儿子长生成亲的时候,却连大张巷上的张家少爷和管家都登门贺喜,就凭这一点,他们的“身份”自然就提高了不少。要知道大张巷张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并不光是多点钱而已。
城西这一片,在戎家没有发达之前,大张巷是最富有的村子,而那里的张家,则是城西这边方圆几十里内最有势力的人家。后来戎家异军突起,并且很快成了这里的首富,大张巷的张家才渐渐被戎家的光环遮蔽。即便是如此,张家也还是有钱有势,为人口碑也好,包括戎家在内的任何人都不敢轻视他家。赵汉昌家能够得到张家如此关照,这在人们眼里非同一般,经长生成婚时张家这么一捧场,现在的赵家再要为儿子讨媳妇,一般的人家就再也不会嫌弃他们出身低贱了。
陆士泉对儿子的心事很清楚,他想了一段日子,终于和老婆说起了这件事。
陆士泉的妻子姓蒋,叫蒋喜凤,娘家就是附近蒋巷上的,也并非富有人家。她嫁到陆家以后,对陆士泉很顺从,陆士泉也对她不错。所以当陆士泉说到儿子可能看上了赵美瑛的事情时,她并没表示反对,只是说:“士泉,这事你不用问我,你看着办就成。”
陆士泉说:“我是想问问你对赵家怎么看?我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蒋喜凤说:“要说这赵汉昌,虽说是看坟堂屋的,他老婆春梅却是个能干的,他家里的小辈也都一个个看上去不错。美瑛长相跟了她娘,人长得又高,比她娘当年还有入眼,要说配我们的泉生也说得过去。就是美瑛现在还只有十五岁,好像还小了点。”
陆士泉说:“小一点倒没什么,泉生也还不大,再等两年也可以。我是想,如果你觉得可以,那我就去和春梅说,让泉生和美瑛先定下亲,过两年再成亲。这样一来,也省得泉生一直去找美瑛惹出什么闲话来。还有一点,我们两家订了亲,陆炳兴总会有点顾忌,也可以帮他们家一把。”
蒋喜凤说:“你看可以就可以,就是你去提亲不大好,我出面吧。我先去问问泉生,要是他真的看上人家美瑛,我再去央人当保山,这样好点。”
陆士泉同意了。其实他除了真的想帮帮赵家,还有一点他没说出口——一旦两家结亲,赵家固然可以借点陆家的光,在陆湾村甚至是周围几个小村子里得到大家的认可,以后可以少许多是非和麻烦;但另一方面,他又何尚不是可以借借春梅的光。现在陆炳兴越来越不入调,看样子比他死去的爹还要过分,赵家万一以后真的有事,张家不会袖手旁观;而他作为赵家的亲家,有什么大点的事情,张家自然也会看在春梅的面上帮自己一把的。
陆士泉又仔细想了几天,觉得自家讨赵美瑛做儿媳妇,也并没有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至少还是说得过去的,于是他就让蒋喜凤去办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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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0】没清头——江南方言,指脑子犯糊涂,不清醒,不知轻重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