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烟自从儿子离家后,至今只收到过他的一封家书。那封信被她翻来覆去看过了无数遍,她差不多已经可以把信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了,连信封上的邮戳,都被她琢磨了许久。那邮戳是临江县的,但她知道儿子并不在临江,而是去了江北——信上也是这么说的。信中并没有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只说在江北一切都安好,让家里放心。梁寒烟从收到第一封信以后,就日日在等着儿子的再次来信,但是几个月了,却再没有接到过只字片言。她和夏玺臣以及公公夏传林都明白,文翰既然到了江北,那就肯定已经从军。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江北的消息,无非是一些“皇军”大胜、中国军队败退,以及****和新四军内讧之类的“新闻”。谁都不知道江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那里的局势很动荡,各方势力在那里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夏玺臣和夏传林还好,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多焦虑不安,可梁寒烟却整日里提心吊胆形之于色了。她想到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怨恨丈夫和公公居然同意文翰北上投军,完全不顾夏家的香火就悬于一线。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前些日子,邻居家的媳妇来求丈夫出手搭救赵汉昌。这个赵汉昌和春梅,虽说日子过得贫苦,但是却养了那么多的子女,在这一点上他们比自己强得太多了。有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和春梅互换,那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受尽煎熬了。
她现在不再像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了,对赵汉昌和春梅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也不会再去做损害他们的事情了。但是想到一个儿女满堂,一个膝下孤寂,她又会不自禁地对春梅生出些嫉妒来。
这时候的春梅,却并没有如梁寒烟所想的那般舒心。长生的媳妇王慧娟讨进门也已经半年多了,但她的肚子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光是这件事让春梅心里不踏实,近来附近的几个村子有人传着闲话,春梅耳中刮到了一些,说是长生媳妇和陆炳兴不干不净。
春梅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以后,开始并不相信,无奈这些闲言碎语越来越多,也越传越“生动”,不由她不生疑。春梅开始暗中注意王慧娟的举动,却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今天长生没有下田,也没有上山,家里养的两头猪,猪圈里的猪粪要出了,他在家里忙这事。下午吃过饭,他又忙了一个多钟头,猪圈清干净了。他在圈里垫了点新土,扔了些干草进去,两头猪大约也感觉到了舒服,在那里面哼哼着忙碌。长生将这里的事情弄好,他也累了,舀了碗水一口气喝光,然后走到门口的水渠边洗脸洗脚。这时候,陆炳兴带着几个人晃晃悠悠来到了门口的砖场上。陆炳兴看到长生在家,朝赵家门里看看,没有看到王慧娟,却看到了春梅也在,他很没趣,抬腿就想走。
陆炳兴的两个手下站在水渠边,见长生自顾洗着脚,正眼都不朝他们瞄一眼,有点来气。其中的一个就对着长生说:“长生,你拱着个背皮,我还当是只大乌龟呢。”
长生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没有睬他。这时候另一个人接上了话:“长生,你的背上返潮了,我看明天肯定是要落雨了。”
长生当然听得懂,只有乌龟的背上返潮,才会下雨。他不禁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闲话,脸色变得很难看,但面对几个背着枪的人,他没说什么。那两个人的话引来了他们同伴的一阵哄笑。这时候春梅走了出来,那几个人看到她,倒还有几分顾忌,连忙笑着走了。长生忍住了气,回到屋里将手中的手巾狠狠扔在了桌子上。
外面陆炳兴手下说的话,王慧娟在屋里都听到了,但她不敢言语,更不敢出去。这些人走后,她小心翼翼地做着事情,偷眼看着丈夫的脸色,生怕丈夫会发作。可是长生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激烈的举动,只是一直到晚饭后两人进到自己屋里,他都没有吭声,阴着一张脸。
天黑下来,他们照例早早上了床。王慧娟躺在里床,尽量不动弹,盼着丈夫赶紧睡着。长生却不睡了,也没有了往日的细心,粗暴地去掉了她的累赘,翻身压到了她身上。今天的长生全没了平日的那种怜惜和呵护,使劲地折腾着,似乎要把白天心中的不痛快,全部发泄到老婆身上。
等到一番折腾过去,长生翻过身去睡了,王慧娟静静地躺着,轻易不敢挪动身子,两眼盯着床顶上方的黑暗,泪水无声地伴着记忆在黑暗中流淌。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下午,家中所有的人都出去了,连金生和美瑛都去割猪草,家里只留下王慧娟。平时这个时候,门口来往的人是最少的,一般有事的人都在上午来去,陆炳兴也不例外。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陆炳兴却在这个时候回家来了。
王慧娟收拾好西屋,看到灶间里硬柴不多了,东屋里堆的也都是稻柴和麦秆,硬柴都在对面“开元山庄”里放着。她出了门,走进了对面的大门。谁知道这一幕刚好被陆炳兴看到,他连忙快步来到了赵家的门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赵家今天除了见到的王慧娟,其他人都出去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陆炳兴要手下在赵家门前等着,他大步走向了对面的大门。
对面的地方很大,但是除了那一具具棺材里面不会说话的死人,会喘气的此时只有一个王慧娟。接下来的事情王慧娟实在不愿意再去回忆,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天在陆炳兴心满意足离开以后,她是如何穿好衣服走回路对面的家中的。她也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做好一家人的晚饭,又是怎么应对全家人向他投来的疑问的目光的。她只知道当时自己居然忍住了,没有在家人面前哭出来。或许是那天大家干活都累了,没有精力过多的注意到她,加上天气已经变凉,穿的已经是长袖的夹袄了,她身上和手臂上那些因为挣扎反抗而被陆炳兴弄出来的淤青,才躲过了大家的眼睛。
自那天以后,她变得郁郁寡欢,本就话语不多的她更少开口。她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唯一可以吐露心声的母亲,却远在筲箕湾,平时不会过来。她在娘家的时候,就常常受别人的气,她家无依无靠,爹妈又都是老实人,所以忍气吞声惯了。嫁到赵家以后,她非常高兴,婆婆和丈夫都对她不错,家境也比自家要好出许多,她很满足,自以为苦日子出头了。她更本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厄运。
她也隐隐感觉到了近来婆婆态度的变化,听那话音是对自己的肚子一直没能大起来,婆婆有了想法。她开始害怕,怕自己一直不能怀上孩子,怕因此丈夫会“休”了自己——如果是那样,她将没有容身之地。
王慧娟躺在那儿,听着身边的丈夫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心中充满了恐惧。除了对命运的恐惧,她还痛恨老天爷不公——为什么老天爷要让自己受这样的罪?为什么就没有一个雷劈死了陆炳兴这样的坏蛋!
她知道丈夫可能已经听到些风声,或许婆婆也是。她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会怎么过——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真的到了那一天,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又好像特别的短暂。屋顶镶在瓦块中间的玻璃明窗上,渐渐透出了一丝亮光,她连忙起来,去为一家老小准备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