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永康心里主意是拿定了，但真要让他开口，他又犹犹豫豫抹不开面子。一直迁延到入了秋，眼看赵家在镇上愈发被人看不起，女儿却马上又要长一岁，这才横下心来想去对赵汉昌提这件事。不料想赵福祥此时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终于在一天夜里一觉长眠，再也没有醒来。
柴永康得知这消息，自然不便在此时开口说这事，就又拖了下来。赵汉昌虽然自感无颜，不敢再把自己真的当成柴家准女婿，但规矩还得遵循。他到柴家报了丧，回来操办爹爹的丧事。此时的他除了栖身的一间小屋，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好不容易拼凑了一点钱准备择日出殡。
赵家所有的田地都已没了，赵福祥生前败了家，妻子又是因为他才上的吊，所以唯独葬着妻子的那一小块坟地，他没有脸去用它换钱，得以留了下来。既然还有坟地，赵汉昌就想尽量顾点面子，不至于太过丢人。他没钱置办棺木，只好向棺材铺租了一口棺材。
这种专门用于出租的棺材，在江南民间有个众所周知的“雅号”，称之为——“脱底棺材”。这种棺材是专供那些要顾脸面，却又没钱的人家装饰门面的。这种棺材外表看上去用料厚重，油漆光鲜，不知情的人看着，绝对是有钱人才睡得起的好寿材。出殡之日，一帮人抬上棺材风风光光去墓地。等到了墓地，将棺材搁在事先挖好的墓坑之上，然后有人抽掉棺材底部的木板，棺中的尸体就直接落入了墓坑里。抬棺的人当即把底板推上，抬着棺材到一个不引人瞩目的冷僻角落，等到天黑后，再把棺材抬回棺材铺，稍一清扫，就再等着下一个来租用的人。而掉落墓坑的死人，自然只能是黄土盖脸了，顶多也就卷上一条芦席。
“脱底棺材”这个词，最先是用来说那些表面光鲜，并无家底却要硬撑着脸面的人。至于后来由此引伸出的意思，那就妇孺皆知了。
柴永康念及旧情，让管家上门探询了一番，知道赵汉昌如此安排，叹息了一声，总觉不忍。他拿出钱来，要管家到棺材铺定制一口好棺木，并且请一帮吹鼓手。到了出殡那天，又让管家出面，相帮着赵汉昌将他爹体体面面的落了葬。
赵福祥落葬后又过了几天，柴府的管家再次登门，把一百块“光绪元宝”银元放在了桌上。管家对他说：“汉昌，这次我们家老爷帮你把你爹风风光光入了土，也算是对得起你爹了。我家老爷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叫我给你送这一百大洋过来，他说你也不小了，就用这笔钱置几亩地，寻个女人，成个家好好过活吧。”
这一百块“光绪元宝”不是个小数，如果好好安排，确实可以买上三四亩好水田，把小屋修缮一下，还可以有余钱讨个种田人家的女儿，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赵汉昌知道这是柴永康顾及两家先前的交情，帮自己一把；同时也是给自己买一个心安，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和柴春梅之间从此再无瓜葛。
赵汉昌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知道自己眼下这种处境，今后也没有能力迎娶春梅，更不可能给她提供安定富足的生活——或许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对双方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他看着眼前的那一封银元，低着头没有吭声。管家见他如此，知道他听明白了自己带给他的话，应该是默认了，于是就出了小屋，回去向柴永康交差。
赵汉昌在家里待了两天，心情稍许平复了些。他把柴府管家送来的那一百块银元收了起来，这钱他不想用它。他想明白了，自己和春梅如果真的在一起，不但不能给她富足，只会让她受苦，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他依旧每天到码头上去讨生活，那些熟人也依旧会给他一些活干，但是几个和他特别熟的人，能感觉到他变了。这种变化就是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勤谨【注5】，有时候整天没有接到活干，他看上去依然显得很悠悠然，并不着急。有活干的时候，他常常只要赚够了一天的吃喝，就会回家去，虽说大家都没有看到他一有钱就胡吃海喝，也不禁为他担心：要是几天接不到活干，他该怎么过？
这期间码头上的人都看到柴家“六小姐”去那里找过他，但他对人家很冷淡。这么几次之后，人们看到他们两人起了争执，过后“六小姐”也不再去码头，大概是生气了吧？如果真是生气，这“六小姐”的气性也够大的，眼看都过了年，天气也由冷渐渐回暖，码头上依旧没有看到她现身。
转眼春分已过，赵福祥去世也已半年，赵汉昌依然这么混一天两个半天，谁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更没人知道他今后到底打算怎么活。
按中国人的习惯，只要一过春节，不论是不是过了生日，都算是长了一岁。如此算来，柴家“六小姐”春梅和梁家二小姐寒烟，都是17岁了。一过完年，她们的心里也似乎觉得自己确实长大了一些，不过在外人眼里，她们依然还和过年前一样，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大人。
柴春梅最近出门少了，在家里要么闷闷不乐，要么发火撒气。她变得有点喜怒无常，连她的那条哈巴狗都被她弄得无所适从；她爹妈则常常哭笑不得。
柴永康知道这是因为赵汉昌，他没法劝她，也不想去劝她。他想的是：就由着她去，过一段日子，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好了。所以这些日子偶尔有上门说媒的，都被柴永康偷偷打发走了；至于其它的事，也都尽量顺着这个“小姑奶奶”的意。
果然，春梅发脾气的时候越来越少，一切都似乎在按着柴永康的愿望走。
----------------------------------------------------------------------------------------------
【注5】勤谨——江南方言，勤劳、勤快、认真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