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小年夜这天,厂里开始放假,平日里无处不在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住在厂里的职员和女工们,大多都回老家去了,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回厂上班。厂里的这幢宿舍,有一半是给男工用的,那里住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没成家或者家不在江海的高级职员。另一半则住的都是女工。“大通染织厂”虽说厂不是很大,但是由于和戎家有些关系,所以在大部分同行生意都不景气的时候,它的订单却源源不断。订单一多,厂里就常常要开两班甚至三班,宿舍里住着的女工也常有人要上夜班。
平日里,大多数的日子,宿舍里有人上夜班,女工们就会轻手轻脚地,宿舍很安静。住在这里的女工,大部分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下,正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好年华。厂里只要不开三班,或者到了晚饭的时候,那些上夜班的女工也睡足了,这座小楼就会充满了青春少女们的欢声笑语。纺织女工们的日子虽说过得很辛苦,但再辛苦也挡不住她们勃发的青春,每到了这种时候,连厂外走过的行人,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放慢脚步朝墙上露出的一截楼房看上一眼。
现在这里却显得异常的冷清,平日住着几十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了四个女工。楼上楼下各有两人,上面是美瑛和张招娣,楼下还有另两个没回老家的年轻女工。
美瑛在知道这次厂里年假要放半个月之后,也想过要回家一趟,她想家了,更想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家里是怎么应付陆炳兴的,怕自己回家以后,被陆炳兴知道,就再也别想逃出来了。她写过信给家里,家里也回过信。来信上说家里都好,陆炳兴见不到她,也就不来纠缠了。她不大相信信上说的,她知道陆炳兴绝没有这么好说话。
她很想家,也很不放心,可是却不敢回去。她做了两三个月的工,现在已经可以独自检验一些低支纱的坯布,在毛君达的关照下,给她发的工钱只打了八折。过年前她虽说因为刚进厂不久,没有拿到红包,但是三个月的工钱她大多存了起来,平时自己的用度完全没有问题了。
她是不敢回去,张招娣却是为了省点路费。张招娣家里很穷,她好不容易在江海找到了这么个工作,平时领了工资舍不得花,除了自己吃饭,差不多把剩余的所有钱都寄回家里了。去年过年的时候她也没回家,今年又不回去,而且身边只留下了很少的一点钱,要想等到过年以后开了工,再次领到薪水,她的钱还要省着点花才行。
厂里大多数女工的家都在江海,平时就从家里带点饭菜,冬天想办法热一热,天热以后就吃冷的对付。有些不带饭菜的女工,还有那些坐写字楼的职员,他们的饭由厂里的饭师傅统一做。厂里的饭菜很单调,价钱也比自己带饭贵些,所以吃的人不多。现在厂里放了假,做饭的人也回家过年了。老板虽然比较照顾工人,允许不回家过年的女工继续住在宿舍,但吃饭就要她们自己解决了。
放假的第一天,美瑛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两顿。今天她睡了个懒觉,起床以后洗脸刷牙,再到传达室要了点热水洗了个头,眼看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对张招娣说:“招娣,走吧,我们到外面吃饭去。”
张招娣说:“美瑛姐,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那你中饭就不吃啦?”
张招娣说:“我还是到传达室去下点面吃,你去吧。”
美瑛同情地说:“你昨天就吃了两顿光面,一点油水都没有,今天你还想吃光面啊?你买的这种卷子面味道又不好,天天吃这个怎么行?”
招娣很为难,但还是不想出去。美瑛知道她是为了省点钱给家里寄去,就说:“好了,走吧,今天我请客。再说了,今天是大年夜,年夜饭总是要吃的。我们出去买点吃的东西回来,要不然晚上没地方吃饭了。我对外面还不大熟悉,你就陪陪我,帮我领领路。年夜饭的东西我买,买回来以后你做,我们大家不吃亏,好吗?”
招娣还是很犹豫,还想推辞,美瑛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不用给家里寄钱,过个年还吃不穷我。再说了,买回来还要你忙,我可以好好地偷偷懒,吃亏的是你。”
她边说边朝外拉招娣,招娣这才有点勉强地跟着她走了。
厂的对面有一个小菜场,平时早晚两个时段菜场里人很多,菜场外面沿着马路,也会摆出一长溜的菜摊。现在菜场里还在做生意的菜摊没几个,来买菜的人也很少,马路上的摊子就更少了,几乎看不到。
厂附近还有一些小店,大多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做的就是厂里工人的生意。这些小店有一大半都是居民利用自家的屋子开的,所以到现在也还有好几家开着门。美瑛和招娣在一家小吃店里坐定,要了两碗雪菜肉丝面。这家小店里的面美瑛来吃过几次,味道很好,面和浇头的量也足,老板娘很和气。两大碗面很快就下了肚,她们两人吃得很饱。
填饱了肚子,身上也感到热了许多,她们来到对面的菜场。美瑛买了点白菜,又切了点肉,看到菜场门口有山东人在卖大馒头,他买了好几个。招娣说馒头买得太多了,美瑛回答道:“不多,现在天冷,放着又不会坏,回去以后你炒个菜,再做个汤,连明天我们两个的饭都有了,也省得天天做。”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除了日本人在的那几年,中国人都被强迫着吃杂粮以外,美瑛吃惯的是米饭。到了厂里,她为了图省事,常常吃面食,现在倒也吃惯了。回到厂里,她们两个说了会话,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厂门口的传达室,看门的人也姓张,五十多岁了,从没见他有子女或亲属来过,据说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老张对招娣一直很好,那里生有炉子,招娣一直在那里烧吃的。今天美瑛也不管,让招娣去那里忙“年夜饭”。
这顿年夜饭做得很快,吃得也很快。外面人家还刚开始吃,他们两人已经吃好,连碗筷都洗干净了。她们实在想不出打发时间的事情,就到了传达室,在那里陪着老张说话。老张拿出了不少瓜子、花生,三个人说说笑笑,暂时忘了别的事。
她们在传达室坐到很晚,这才回到自己睡的房间。外面响起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提醒大家这是过年。美瑛是第一次在外度过大年夜,听着鞭炮声,她坐到了被窝里,却怎么也不想睡。她想着:现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还在“守岁”吗?还有二哥也逃离了家,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在丁蜀那边?这个大年夜他又是怎么过的?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招娣大概和她一样,也想家了,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接下来的日子,美瑛和招娣都是这样马马虎虎地对付着。别人家过年很热闹,她们却过得很无聊。好不容易半个月快过去了,有住在厂里的小姐妹陆续回来,冷清了十几天的宿舍又闹猛【注43】起来,这个年也就算是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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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3】闹猛——江南方言。热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