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开始转冷,树木凋零,无数叶子离开树梢,飘飘荡荡飞向地面。
收获与失落的季节,属于肃穆的神灵,深灰色的秋天到了。
当一树树繁华渐渐枯败稀疏,终于从绿意变得萧瑟,天空流云变幻,铅染墨泼,万里蓝海渐次阴翳。
天空是一个肃杀、苍凉甚至带着淡淡血色的倒影,万事万物,苍山大河,高树飞瀑,一旦进入其中便皆如尘埃,生灵百姓、绝世武功更无踪影。
每到秋天风起时候,很多人都会在心里生出一抹久远的,恐惧,这恐惧无关于传说,只关乎最平淡的生活。
小蛮荒,一道中等瀑布从半山腰飞流激射,在冬季枯水期到来之前,肆意奔流。在这山峦脚下,从高大笔直的古树林稍缝隙里可以隐约看到几丝炊烟,炊烟袅袅,寂寞中又暖人心。
那里有个村庄,村子里住户稀稀疏疏大约三四十户,村子距离其他的村落很远,通往其他附近村落乡镇的道路又极为崎岖泥泞,是以这里的人们若无大事要事,一般不会离开村落。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偏僻到就连领主们近年也忘记了到这里来纳税。
用村子里老人的话说,这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地方。
现在,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到处开满了繁花,风过之时,有半人多高的花株就随风摇动,千万朵鲜花整齐的扭捏起舞,恰似人之舞蹈,生动诱人、含羞带嗔。
凡人花是一种颜色淡白,拥有三片花瓣,味道很浅淡的植物,正如花的名字,它很普通,就和村子里的人一样,默默无闻,永远都是安静的开着,然后凋零。纵然是被人采摘下来,也只能摆放在最低阶的骑士家里。
凡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凡人花无论是多么的普通,依旧是花,所以仍然会有人喜欢。在花卉市场,凡人花的价格大概是一个银币一亩的市价。当然,这是情况很好的年景里的价格,如果一旦碰到灾年,如战争、瘟疫、王公大臣的丧礼以及王朝公祭日时,凡人花的销量会大打折扣。而那些普通人或者是低阶骑士的儿女妻子如果因为丈夫脾气不好也将不得不减缩家庭开销,这样的时候一亩凡人花的价格只需要原来的三分之一,但尽管是这样,这个小山村却依旧墨守成规祖祖辈辈的以这种苦累的繁重劳动为业。
这是他们的传统,是他们繁衍的基石。
村子里的人正是依靠种花而生存,每家每户都有五亩到十亩不等的花地,凡人花开花期为一年两开,按照好年景时的价格一个家庭便能收入十到二十枚银币,这样的收入在这个贫瘠的世界里已经相当的可观了,至少能够满足一家人的温饱,不至于挨饿。一年的收入中除了向领主交出三成的税收外,其他的钱便可以自由支配,比如说到距离村子五十里外的黑虎镇买些粮食、衣服,或者是其他的必需品。
秋天到了,现在正是一年当中收获凡人花的第二个季节。
在一块儿不大的花地垄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正一脸认真的给一株凡人花浇水,凡人花吸收足够的水分后才能整株整株的移植到别的地方而不至于枯萎,这是在进行交易前的一道重要工序。
男孩儿的动作很轻,手中的喷壶每一下倾斜都只流出一条短短的曲线,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条水流曲线的长短粗细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仿佛是一位优秀的画师,那条水线就是他笔下的图画,每一笔、每一画已经接近了艺术。
整整一上午,男孩儿就那么沿着垄上慢慢的向前移动,如果是水壶里的水用完了,他便回到地头放着的大木桶边再把它注满,然后继续浇花。他好像不知道疲倦,就这样一趟趟走着,低着头,佝偻着身子,永远那么安静,整整一个上午,他就这样度过。
村庄三里外,一小队骑兵从一大片树林里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个汉子勒住马,淡淡看了一眼四周,当他看到远处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子时,眼神里陡然闪过一道灰暗的光芒,他神情微微一动,嘴角撇了撇,脸色露出一抹阴厉之色,抬手向前一指,道:“走,我们去那边看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在他身后另一个骑兵也看到了那座村落,先是精神一震,随即又显的失落。他又仔细数了一遍房屋的数量,然后道:“这么小的一个村落,怎么能有和男爵大人的大公子长相相似的货色,男爵大人的血脉可是以英俊而扬名沧星平原的,黑虎镇上的那些血脉纯净的低阶家族都没能培养出类似优秀的后代,这里怎么可能有呢”。
为首的骑兵低哼一声,抬了抬头,神情高傲的道:“罗帆男爵可是整个沧星平原上少有的大家族,男爵的高贵优雅怎么能是黑虎镇上的那些贱民所能比的。只不过我们接受了男爵大人的命令,就要去完成,现在,黑虎镇已经走过了大半,这里如果没有,我们自然会换个大镇,接着寻找就是,反正距离兽神献祭还有一个多月,只要在献祭之前能够找到替代罗帆男爵大公子的替身就行了”。
骑士说道这里,嘴角又露出了一抹很浅的笑容,他微微垂下了眼帘,脸上忽然涌出诡异的阴暗黑气,淡淡道:“不过,你也看到了,前面这个村子就只有这么大,我们这里可是有十五个人,如果我们找不到替身,难道就不能干点儿其他的?”。
身后的骑士听到这句话,身子一动,惊讶的看了一眼前面的骑者,然后试探着道:“你是说……抢了他们?”。
为首骑士不置可否,只是眼睛里却暴露出凶狠残忍的笑容,他轻踢马腹,径直向那村落走去。其他骑兵也纷纷跟上,慢慢的,他们的身影融入了大片的凡人花花丛之中。
三里之遥,这些骑士只不过走了十分钟就到了。他们走进村子,然后村子里就响起了惨叫。
在村子另一边浇花的男孩儿听到惨叫声,不禁惊讶的抬起头来,望向村落。那里,正有十几个村民惊恐的往外奔跑着,他们身上衣衫染着血,表情惊慌,一个个踉跄向村外狂奔。
跑在最前面的人是一个身材很高大的中年男人,男孩儿看到那个身影时身子不由的动了动,他的眼神里露出一抹惧意,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小步,然而,也只敢退出那一小步。
他认出了那中年男人正是将他从大山中捡回来收养的义父肖方。
肖方是村里最勇敢的猎户,他常年入山打猎,将收获的野兽扒皮抽筋之后,肉食吃完,皮毛卖给那些买办也能换回不少的钱。
要知道,上好的兽皮资源可是贵族女人最为喜欢的制衣材料,无论是少女还是高龄妇人,都以拥有上等的真皮衣料而骄傲。
肖方身材高大,肌肉强劲,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力量,这决定了他有着令全村人都惧怕的武力威慑,再加上因能够提供上等的兽皮而受到一些小贵族的照顾,他在村里就有了野蛮的本钱。
无论是谁,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是身上的气味都有可能惹得他不高兴,每当这时候,肖方就会举起拳头,将其他人打爬下。
特别可怕的是,肖方喜欢喝酒,当喝醉之后,他就会发狂。无论是谁,只要被他逮到,轻者鼻青脸肿,重者骨断筋折。而无论怎样,男孩儿都是他发泄对象的最好选择。
男孩儿被肖方收养为义子,确切的说,应该是被他捡回来用作充当自己的小奴隶的,他自认为是村子里最强大的人,所以应该用一个奴隶来把自己的身份抬高一个阶层,和那些弱小的村民区别开。
男孩儿此时恐慌的看着肖方,身体也开始发冷。
只见肖方一边向前跑,一边回头叫喊着什么,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在对其他村民叫嚣着什么。
那些村民跑出村子大概一百米时,身后忽然腾起了一股尘烟,六七个骑士手中举着长刀从后面赶上来,刀光闪耀,挥动之间将跑在后面的几个村民砍倒在地,转瞬间逃出村子的十几个人就都倒在了血泊中。
即使是肖方,也被骑士一刀将头斩了下来。
男孩儿刹那间身子一震,他看着肖方的头颅飞在半空,甚至于他站在这个距离上都能够清晰的看到那颗头颅脸上不甘以及凶戾的表情。他被惊的呆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具高大强壮的尸体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直到又冲了几米之后,才倒了下去。
“嘿嘿,这几个贱民反应倒是不慢,老子刚拔出刀就发现了我的意图,竟然跑出了这么远,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尸体了”,骑兵缓缓将刀插入刀鞘,然后下马,在几具死尸身上摸索了片刻,找出三十几枚银币,其中,一大半都是在肖方的身上摸出来的。
起兵站起身,满意的将手中的银币在空中抛了抛,然后收入囊中,又用脚提了提脚下的身体,阴历的笑了笑。
他这时候抬起头,正准备收兵回去,忽然看到了站在百米外花地里的男孩儿,不由一怔。随即骑兵嘴角一翘,眼中闪过一抹杀机,慢慢向男孩儿走了过去。
“小杂种,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吧?”,骑兵直接从花丛上踏过,将脚下的凡人花践踏的残缺凋零,走到男孩儿身前,缓缓抽出了刀。
一滴血,悄悄从刀锋上滑落。
男孩儿看着骑兵,他的手紧紧的握住,神色中充满了恐惧,他喉头艰难的抖动了几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骑兵狰狞眯起了眼,说:“那,你也得死”。他高高扬起了刀,一道寒芒从刀刃上一闪而逝,下一刻,刀锋骤然向下。
“等一下”,一声大喝从后面传来,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黑月就是这一支骑兵小队的副队长,他已经达到了五阶战兵的实力,听到身后有人高喊,原本斩下的长刀忽然就停了下来,只不过刀锋已经切在了男孩儿的肩头,前端锋刃砍在肉里一指多深。
黑月回头,看到队长肖泽正举着手,朝着他快步走了过来。黑月微微皱了皱眉,诧异的看了肖泽一眼,说:“怎么了?”。
肖泽眼睛紧紧盯着男孩儿,并没有回答黑月。
“老兵!”肖泽低沉的叫了一声,随在身后的一个骑兵立即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了一幅画像,双手递给肖泽。
肖泽将画像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又盯着男孩儿看去,他这样来来回回对比着看了不下十几遍,才慢慢站直身体,神色中慢慢露出了一抹喜意。
“没想到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竟然能有这种货色”,肖泽已经笑了起来,转身拍了拍黑月的手臂,说道:“我们可以回去见男爵了”。
黑月一怔,随即目光落到男孩儿身上。
只见男孩儿身上衣衫破旧,到处是补丁窟窿,上身是一件粗糙大麻编织的灰色外套,从脖颈衣领处看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件土黄色的小亵衣,亵衣上全是污垢,闪亮着乌光,看上去有不下几个月没有替换了。而男孩儿裤子更是一条腿短一条腿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以说,男孩儿身上的这些东西,紧紧比乞丐稍微好了一线而已。
然而,当黑月认真的看向男孩儿的脸时,却是微微张了张嘴。
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下,男孩儿的额头上被染上了一小片黑色污渍,但仔细看,他却是天庭饱满,额角略有锋棱,若如刀削斧凿,极为有型。
此时男孩儿因为震惊而微微张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白洁的牙齿,上下两排细密的牙齿犹如贝壳一般,就是那些有身份的高贵小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小形状以及健康色泽。黑月似乎能够想到这小子吃东西的时候的情景,细密的牙齿微微翕动,将一块块食物吞入腹内,那是一幅很赏心悦目的画面,进食时清脆的声音似乎都已经在他的意识里轻轻响起。
与珍珠般的牙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男孩儿那闪耀不同寻常颜色的双眸,在男孩儿的眼睛里,似乎装着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那浓烈黑暗如同实质,如果仔细盯着他看的话,很让人担心会不会被黑夜吞没。
男孩儿还没有长成,微尖的下巴上光光的,使得他看起来尚且有些稚嫩,但这种稚嫩却不柔弱,反而给人一种儒雅的感受。
原来,这个小家伙生的也还不错。
黑月终于收起了刀,哼了一声,说道:“也只有一半和大公子相似罢了”。
此时男孩儿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手中的喷壶里不断有水流出来,将他的裤子浇湿。但无论是黑月将刀劈下或者拔出的时候,男孩儿都没有出声,连一声低低的呻吟都没有,就像整个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一样。
男孩已经被肖方打怕了,他无论受到多重的伤,都会牢牢咬紧牙关,一点声音都不出。因为他知道,痛苦的呻吟和求饶都只能让施暴者更加兴奋,那样会刺激的对方更加凶狠的用力捶打。
肖泽皱了眉,轻轻捏住男孩儿的两腮,将他的脸左右转了转,确定他的舌头和声带没有残缺之外,眉头这才舒展开来,说:“只不过是吓傻了,不是哑巴,那就好”。他吩咐身后的骑士将男孩儿带上,然后对黑月说:“功劳我七你三,如何?”。
黑月心底暗暗咒骂一句,然而肖泽是这一队骑兵的队长,并且已经是七级战兵的实力,这个要求怎么说也不算过分,于是黑月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一队骑兵又离开了,走在最后的骑兵身后横躺着那个全身被绳索绑住的男孩儿,男孩儿艰难的动了动,将脑袋转向后面,看着一道道浓烈的火焰从村落里升起,火焰将这个村落笼罩住,无论里面否还有活人,大火过后都将是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