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兴帝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阿木吉拉出月子了,她的眉眼一如往昔,淡淡的,纯粹而干净。举止行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周身上下依然散发着清泠空灵的气质,走路时习惯将背挺直,每一个步子都迈得周正。
可是……
快要四年了啊。
他们未见已达四年。
她和往昔一样貌美年轻,甚至比以往还要显得飘逸。
他却……明显老了不少了。一双桃花眼里透露出来的再也不是以往的意气风发、轻佻风流,沉甸甸的都是岁月的痕迹。行走之间,也不会有往日那般俊逸潇洒,而是蜕变成一个帝王的端正沉稳,多了不少沧桑。这沧桑是因为她,害怕沧桑也是为了她。
定兴帝忽然不是很敢见她,这种落差让他自惭形秽。
于是整日都自锁在宣室殿,一道折子又一道折子地批着。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殿外候着的他的贴身长官作了个揖道。长齐恢复身份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做他的贴身内侍,于是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巧不巧,正是当初去给还是御女的阿木吉拉宣旨、并且拒绝了那个花瓶提点了她两句的小太监。他升为了皇上的贴身内侍,于是改了个名字,叫长远。因为心地算得上纯正、做事也伶俐靠谱,定兴帝对他还算得上器重。
这句话一落地,定兴帝就错了一下手,在一张折子上面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朱砂印记,他用大拇指指腹沾了一下,又拿一张帕子揉搓掉,心里的浮躁没有平静下来,在额上按了按,才道:“宣吧。”
说完,心情莫名多了些忐忑来。
阿木吉拉走了进来。
她如今贵为皇后,穿着打扮自然无一不极尽皇家威仪。一件明黄色的凤袍,配上她眉眼间自然而然的威严气质,很难不让人俯首称臣。明黄色一般人很难驾驭,皮肤不好的更难驾驭,她穿着却极好,极美,也极其合适。
定兴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他记得阿木吉拉说过,她不想当皇后。可是他趁她不在做下这个决定,也不知会不会激怒她。可是……即便激怒她,他也一定不会后悔的。因为终此一生,只有她,配得上一声“皇后”,配与他并肩天下,俯瞰人间。
定兴帝感觉到脸畔忽然有一缕温热的气息,那股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传了过来,更是脸上一热,心中难免起了些绮思。清清凉凉的手指落到了他的额上,阿木吉拉把他额上那点红抹掉之后,恍然说了句:“原来不是受伤了啊。”她刚见他低头,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定睛一看,瞧到那点红,以为是受伤了爱面子没脸见她,现在发现不是受伤了,更是奇怪,“那皇上怎么不太想见我?”
“咳……。”定兴帝正了正脸色,“从未有过这种事情啊。”
“嗯。”阿木吉拉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
定兴帝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你……找朕什么事?”定兴帝问道,“朕还有很多折子要批,所以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说完,险些闪了舌头,这是在作什么呢?如此扭扭捏捏,可真不像自己的性格啊。
阿木吉拉疑惑地看了看他桌案上堆着的折子:“都批完了,还要再审核一遍吗?”
定兴帝随意地指了一沓:“这、这些朕还没有看。”
阿木吉拉更是觉得奇怪,干脆从中间抽了一本,摊开在定兴帝眼前,只见上面朱红色的标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是已阅完毕的。
定兴帝不好继续推脱,他也受够了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女人似的扭捏,遂站起身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又要走了吗?这次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你说吧,我……一定不遗余力……帮你。”
阿木吉拉听了,眉一挑,遂老老实实说了此番的目的。
她一说完,定兴帝又开始心痛了。原来……还真的是带有目的回来的啊。原来……不是为了他啊。可是,他真的非常思念她。在她离开的这么长时间,白天梦里,分分秒秒,都在思念着她。那种入骨入髓的相思之情,几乎把他全部的精力和生命都燃尽了。现在她好不容易回来了,竟然是为了离开?他真的有点儿,不太开心。
“可以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定兴帝问道。
阿木吉拉认真思索了下,答应下来。毕竟……带走他的孩子,这件事情着实残忍了些,作为孩子的代理人,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刚才看他眼里一瞬而过的落寞之情,她心里某个角落也默默地动了一下,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一下似的。她如今升到了中校,相对应的精神力领域也获得了开垦,不必担心在异时空供应不上,也有了许多新的功能。比如说——
一缕蓝光从她的指尖传了出来,在半空轻划了两下,顿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是太空。
宇宙星辰,尽在画面之中。
阿木吉拉指了指其中一个泛着淡淡金色光芒的星球,轻声道:“我来自那里。我有一个十分强大的民族,唤做狮子星。我们那里的人民,聪慧而勇敢,真挚且团结。是我们那片星系最强大的星球,无人敢侵犯。”
说完,又变了变画面,指了指一个泛着淡淡蓝色的星球,微笑道,“这是你的星球,你生活的地方。其实,这座星球已经进步了很多年,你们这个时空,也是我偶然才误闯进来的。我原来要去的地方,是这个时空……。”说着,画面变了变,只见处处都是蘑菇似的摩天大楼,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走在街头,脸上洋溢着自信平等的笑容,还有奇怪的车,奇怪的各种工具……“你们这里,虽然比那个时空落后,可是存在即合理,还是有研究价值的。我取了很多样本,传递回我的星球,进行研究和记录。同时,这也是我为母星做的事情,得到了长官的赞许,所以我可以提前回去。”
“那段时间,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阿木吉拉表情诚挚,定兴帝对着这张脸,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干巴巴道:“应该的……。”看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期盼,定兴帝道,“那件事情,不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几天,成吗?”
阿木吉拉点点头。
元帅并没有规定这次任务的期限,她随时可以回去,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担心之处,笑了下道:“好,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当然,如果你想用他跟我做什么交易,我会向上级请示,能够满足你的,都会尽量满足。”
她的星球……已经发展到不是这个朝代所能企及的地步了。自然随便索取点什么,都能给他巨大的帮助。可是这样的帮助,定兴帝真的不是太想要,于是点点头,看她的背影往外又走了两步,忽然心一动,喊住了她:“可以亲你一下吗?”
阿木吉拉诧异回头。
定兴帝定定看着她,手蜷成一团,手心发汗。
阿木吉拉竟然真的认真想了下,走到他跟前,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柔柔的唇瓣覆下来,定兴帝心里头的那把火瞬间燃烧起来,他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搂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口齿相交,不止定兴帝一个人醉在了其中,阿木吉拉也眯了眯眼,没有提醒定兴帝他说的只是“一下”,不是这般贪婪的索取。两人深深吻了许久才松开,定兴帝恋恋不舍又舔了舔她的唇瓣,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阿木吉拉惊讶地发现,定兴帝眼睛竟然有隐隐的泪光。
“你……。”
“我没事。”定兴帝恋恋不舍放开她,“你先回去吧。”
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越是念想,反而会陷得越深。
他已经沦陷得彻底,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阵深刻的痛楚。
可是啊,就算如此,他深深爱着那个姑娘,还是会远离自己而去。这个吻太过甜腻,已经让他的心不断地泛出苦楚来。
定兴帝用力地捏着朱砂笔,另一只手中捏着的书卷已经隐隐扭曲,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个字都不想看进去。
放了笔,走出宣室殿,不知不觉登上了城楼。
天已经黑了,点点星光铺洒下来,民间是万家灯火,亮如白昼。
定兴帝似乎可以透过那些坚硬的墙,看到每家每户团聚在一起,妻子迎接在外工作一天的丈夫,做好了晚膳,带着孩子一道用膳。有人说有人闹,有人笑有人恼,再平淡的食物也是珍馐,令人如痴如醉。他是帝王,是孤,是寡人,是高高在上独一个,原来这么冷。
垂了首,他很渴望温暖。
走到椒房殿,终究还是退却,拐了个弯,来到了长乐宫。
太后正在洗手准备用膳,见他进来,只是吩咐乐嬷嬷再多备一套餐具,也不点破什么,只等着他亲口说出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定兴帝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母后,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孤独吗?害怕吗?”
太后微微眯了眯眼,慢慢算了算,果然一个人过了很久很久了啊……乐嬷嬷担忧地看过来,太后良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定兴帝道:“母后,对不起。”
“儿臣不孝。”
是挺不孝的……
她为了他,着实放弃了很多。但是亲情从来不问付出多少,有生之年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之前那些牺牲便有了价值,全是可以镀上温度的了。太后温和地笑了笑:“你是帝王,每个帝王在成为帝王之前,都会有一个艰难的过程。”
定兴帝像是一个孩子:“可是母后,那太难了,儿臣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太后敛了眉眼,慢慢盛了一碗鸡汤,推给定兴帝:“先喝一碗汤。”
定兴帝不解,还是喝了汤。
太后慢慢站起来,走在前面:“跟我来吧。”
定兴帝紧随其后。
这么一弯一绕的,竟然到了椒房殿。温暖的光芒从里面散了出来,定兴帝脚步一顿,看太后没有停,只好又跟了上去。里面传来一阵婴儿的清亮笑声,犹如天籁,犹如世间最纯净的水源,但凡听到者,心灵都被洗涤了一遍似的。窗户没有关上,太后阻止了通传,站在窗户口静静看着里面。定兴帝也走了过去,看向里面。
三个孩子都生得粉妆玉琢般的精致美好,各有各的特色,但那种风华已经隐隐可现。他们在母胎里孕育了很久很久,生下来个头也只是稍稍比平常孩子大一点点,分量很足,全都健健康康的,一个月过去了,三个孩子咿咿呀呀乐得开心,虽然不会说话,但看着他们的眼睛,似乎能听懂他们的心声似的。这会儿阿木吉拉坐在床边,皱着眉给三个娃换衣服,冬瑜说,一定要亲手换才能感情亲,她才勉为其难接过来。
可是……真的很麻烦啊……
她换了大娃的就懒得继续了,剩下的交给冬瑜来。二娃和三娃全都委屈地瘪嘴,瞧得别提多可怜了。尤其是最小的三娃,因为是个女孩子,情感稍微细腻一点,心灵稍微玻璃点,很快就呜呜呜地低声委屈哭了起来,眼泪糊了小脸一脸,偏她还不会说话,只好努力地提高声音。大娃是个皇子,生性傲娇,见妹妹哭了也不安慰,反而自鸣得意地滚了一圈,指着自己的衣服露出无齿的嘴,开怀大笑。二娃也是个皇子,见妹妹哭了,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见阿木吉拉丝毫不为哭声打动,便暗忖着莫非笑声才是吸引源?于是也咧开嘴笑了起来。如此,只有妹妹一个人哭,她觉得自己不合群,更是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哭得更加厉害。
阿木吉拉没有办法,只好帮她穿衣服。妹妹不哭了,转眼就变脸。二皇子由于表现优异……交给了冬瑜。刚把衣服递出去,感觉到外面的两道视线,阿木吉拉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帮二皇子也亲自换了衣服。
她这种事做得并不顺手,但还是蹙着眉做得认真,眉眼间一片平和,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人。等三个孩子都啃着手指头欢乐地挥着闹成一团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定兴帝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倒是太后温温地笑着,朝她招了下手:“来,让哀家瞧瞧你。”
阿木吉拉走出去,站到太后跟前。
太后静静地打量着她,良久笑了笑:“嗯,不错,恢复得很好,若是有什么不适之处,可以跟我说。”
阿木吉拉点点头,略沉吟片刻,抬头道:“太后娘娘……您最近的身体,还好吗?”
太后微笑:“自然还好。”
阿木吉拉心里暗暗想了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地球星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事情,她看得出来,也只能提醒到这里而已。
太后却忽然将手放在她的肩上,道:“现在你贵为皇后,不应该对我如此生疏。叫我一句娘吧。”
阿木吉拉讶异看着她,道:“娘……。”
太后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又拉住定兴帝的手:“有儿有媳,还有孙儿孙女。我这一生也不枉了。行了,你们聊吧,我这个老婆子,也该休息了。”她把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转身要离开。
阿木吉拉敛眉只沉吟片刻,就进了房间,抱了二皇子出来,唤住太后:“若娘不嫌弃麻烦,可以帮我照顾二皇子吗?”
“我这个老婆子,哪里照顾得好孩子?”太后拒绝道,“孩子还是放在你这儿,我才放心。”话没说完,阿木吉拉已经将二皇子放到她的怀里,并且松了手。太后自然放不开,一低头,见二皇子正露出一脸天真望着自己,一双乌眸水灵灵的,像他的母亲,却比他的母亲还要澄澈动人。太后心里生了无限爱怜,这回当真是放不开手了,只好点点头,“如此,我帮你照看一晚。”
阿木吉拉笑着命人送走了太后。回过头来,严肃道:“太后……娘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定兴帝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阿木吉拉道:“用你们这里的话……应该是大限将至。她的身体器官已经老化,也没有太多的精神硬撑,所以……应该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母后已经生无可恋了吗?”定兴帝喃喃一句,心中大恸,可却不愿意相信。等到了第二天,他秘密召来乐嬷嬷细细询问太后最近的作息,听得“太后娘娘最近嗜睡得紧,胃口明显不大好了,也不大愿意走动,话也越说越少。只昨儿个晚上带了二皇子殿下回来,精神才稍微振作一点。只是……奴才真的有些担心……。”的时候,定兴帝知道阿木吉拉没有骗他,还用二皇子殿下帮忙延长太后寿命,摆摆手,嘱咐乐嬷嬷不要告诉太后召她来的时候,低了头,良久良久,眼眶渐渐湿了一片。这种感觉,竟然一点也不比知道失去阿木吉拉的时候要轻松,如同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心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于太后多么孝顺过,反而一遍又一遍伤害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让她操碎了心。他的叛逆期持续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了连自己都不忍心回顾。如果,肯多分出一点心来陪陪太后,是不是结果就不会这样?
起码……
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
定兴帝捂着脸,肩膀轻轻耸了起来,不多时桌案上的宣纸已经湿透了一片。
哭完了,他一个人闷在宣室殿许久之后,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他游魂一般走在宫殿里,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太后从第一次见他起的场景。那一天天气如何?他正在家里,忽然义父慌乱进来,抱着寇颙就往外走,回过头坚毅地看着他说:“你可以回家了,回去了,一定要做一个仁君。”他不懂什么意思,就被不久之后闯进来的大胡子男人带到了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那个御花园里,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眼间一片冷淡,充斥着皇室王者的骄傲不可一世,直到看到小小的他被带进来,骄傲的眼眸瞬间红了一圈,咬了咬牙,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蹲下来,朝他伸手:“孩子,到母后这里来。”
他是怎么反应的呢?实际上已经呆了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是看起来这样神明一般不可侵犯的人物,更没有想到,在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的情况下,这个母亲竟然不是没有迟疑地将自己拉进怀里,而是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让他过去,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心生不满,他瞪了眼,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太后明显怔了一下,道:“我、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才没有母亲!我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我从小就被人欺负!如果你是我的母亲,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小小的他骄傲道。
太后神情已近乎崩溃,痛苦道:“我……真的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