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轻侠迷踪
1、老乡亲
“之雪小姐，你瞧！我这一身儿比丁老板如何？”
田中之雪依然是一身素黑的武士道服，腰上插剑，英武而戒备，她亲自巡夜。双方的形势已是图穷匕见、剑拔弩张，然而兆学疚却在墙头毫无芥蒂地招手，他竟也学丁佼、小榕树穿起了一身唐朝的圆领袍衫，只是不比丁佼放浪华贵，简单的苏蓝色，黑色的棉腰大带，适意地在腰间一拦，底下随意地露出半截子黑裤腿儿，同色的布靴，头上仍是三七分的黑发，梳理得干净，显得飘逸，加上一脸灿烂的笑，洗涤在月光下，整个人就有种远古时代，墙头少年的风流倜傥。
“兆少……”
“不不不，之雪小姐，我现在不是少爷了，如果你不便喊名字，就叫江湖上的名号吧，糖二先生，随意叫！我当先生啦！受了乌嫂的影响，本来也是，如果你痛恨暴力而又不相信政治，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教育。”他又叽里呱啦说一大段儿，田中之雪就不尴不尬地听着，心里更加戒备。
“啊，这样儿。那……只怕这身儿也有些儿不妥，你瞧，你是这里的先生，那他们若果都随你，中华民国，双十国庆，正普天同庆，好使‘民国’二字深入民心，而先生你这身儿唐装，不是……”
兆学疚又笑，大声道：“之雪小姐，你记错啦，昨儿才是双十，而今儿，你不记得啦，今儿的农历，是九月十三。”兆学疚顿了一下，又道：“日本民间就把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三同称为明月夜，我很喜欢月亮，我总愿意在夜里和月亮坐一会儿，这心里总好像有什么东西淤塞着似的，如果坐在月亮底下，看看天儿，就好了，就能够呼吸了。‘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李贺的句子，相传司马光曾称之为奇绝无对，北宋石延年中秋赏月，触景生情，对出了下联：‘月如无憾月常圆’。对得珠联璧合，故千古流传。然而，谁能无憾？我的兄弟中还真有人说出了些儿典故，这就是你们日本《竹取物语》中的赫夜姬——他说，一个穷老头儿上山砍竹儿，看见一竹发光，砍下一看，里面有一个女婴儿，于是就抱回家抚养，生活渐渐富贵，女婴日渐长大，取名赫夜姬，出落得美丽动人，先后有五个贵公子求婚，她都拒绝了，皇帝召她入宫，她就在明月夜化为天女，奔月而去。”
田中之雪心中一动，但脸上尽力不露端倪，她慢慢走近些儿，道：“先生学贯中西，游历四海，只怕这典故还是先生自己说的吧！”
兆学疚大笑，而后带点神秘的余味儿，道：“不对不对，之雪小姐，我这个人，其实还是稍稍有点儿西洋的，在院子里，大伙儿多说墨家、道家、儒家、佛家，甚至有人说你们日本的武士道！然而，我骨子里的，只怕还是中古欧洲风行的骑士精神，不然他们也不会叫我糖二，混儿着叫，到底是取笑儿，从堂吉诃德那里化来的。贵族化的气度，基督徒的美德，以及对女士的尊重，他们为善良的民众效劳，以教会的名义行侠仗义，发誓永不施暴，永不谋杀，永不叛国，永不冷酷。虽然这骑士精神也早已堕落……”
田中之雪不觉有点儿愿意相信，心里发芽抽枝儿似地暗暗盘算：院子里的人，墨家，大概是丁老板的取向，道家，大家都认戴门子的歪门邪道，佛家，肯定是小和尚一心，儒家，倒有些像失踪的伏翼，要么就是乌嫂拼命灌输给小榕树那厮的，那么武士道……
田中之雪约略有些儿焦躁，她掠了掠侧面略长的垂刘海，随意地浅笑道：“那，岂不是有些儿乱吗？你们老大……”
“不要紧，我们泱泱中华就是个有容乃大的国家嘛！五十六个民族都能融为一体儿，还有什么好介意的，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实在有些儿不能兼容的，就轮流呗！比如今晚，既然是明月夜，大家就听比较亲日的武士道吧。”
田中之雪忽然意识到，再不能听任兆学疚把话题儿往这上面撩拨自己，这粉饰的太平只是腐化了警惕心，于是她收住笑容，道：“眼下这个，夜夜的毁坏偷袭，又是谁在作祟？”
兆学疚眨了眨眼睛，道：“这个？你是指你们的墙基儿一直建不好的事儿吗？没有谁！之雪小姐，你没听过这么一个传说吗？德国中世纪在修建威尔穆尼兹教堂时，也是怎么也建不好的，无论他们白天建成了什么样子，晚上都会倒塌下来，碎的是一塌糊涂啊。实在没法子了，于是，就由工人们带来了一个孩子，让他一手拿了一只面包，一手提了一盏灯儿，坐到了地基的一个洞穴里，然后用灰浆封住，这座教堂从此牢牢地屹立在那里……同样儿，在英格兰的维斯腾堡城堡——墙里也有一个专门儿给孩子坐的座位儿。不然，让一心给你帮帮忙？”
这时，冷不丁就见一心圆圆的头脸儿从墙根儿下一探，咧嘴笑着，眨眼间，那又只是完好无缺的砖儿墙。田中之雪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兆学疚又弯腰下来招手：“之雪小姐？”
田中之知道自己受到了愚弄，马上神色一凛，逼视过去，兆学疚微笑着，直视着她的双眼，轻轻地道：“之雪小姐，你又忘了，我是学画之人，最擅长的就是人物儿，特别是美人儿的描摹刻画，你怎么好与我对视？心事儿会被看穿的！当你注视人时，开始总是藐视，但随着瞳孔儿渐渐隐入虹膜儿，又显得有些儿混乱，在瞬间表现出一种感情非常丰富的气质，瞳孔儿很快重新出现，这种半揭示出来的性格重又受到了谨慎的控制。然而……你控制不了的……”
田中之雪硬撑着不肯移开目光，这时，又听静夜里传来一声儿叹息，她就开始发虚，怒道：“你叹什么？”
兆学疚惊诧地瞠目：“我？我没有呀！”
田中之雪隐藏不住开始不安，四下里扫描一下，就怒而出手——“装神弄鬼，你给我下来！”
兆学疚仍然微笑着，蓦地从墙头消失了，凭空儿消失，似乎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幻影儿。而田中之雪被他撩动心绪，也怒，也羞，也乱——她是个武士家族的女儿，虽然武士道同样因为西学东渐的冲击而没落，而仍有不少骄傲的武士世家凭借着西乡隆盛死难的荣光的激励而坚持着。父辈和哥哥都是个中高手，而自己一直以此为冶炼的目标，练得比旁人更狠三分儿，十六岁就已经系上了黑带，几乎没有着过红装，然而，这都不能抹去她的女儿身……日渐青春圆熟的少女之身。在异国他乡，终日与男人们为伍，铁血的任务，冷，硬，杀，死……这就是她一贯儿的生活。然而，此刻月色如银如水，硬听人攀谈起家乡的节日，传说，素女，他们的武士道，就很难不错生知己的奢念……或许是这月色，这月夜，这冷而不烈的风儿，撩动了她心弦深处的寂寞，才致使她瞬间软弱失常，她只是需要这短短的一个瞬间，就如同静夜里，海潮涌动，而身体也有海潮涌动的短短瞬间，她会望月，生出丝丝儿玫瑰色的涟漪儿，转而泛成浅浅的寂寞和悲伤，很快，她会收拾一切，重新武装自己。
她尽量不抬头去看天上将满未满的盈月，就像中国京剧中，女儿家幽幽柔柔的水袖，若有所思，若有所诉，她恨不得就大打一场，然而妆园里外却是反常的安静，这静就更衬出了她内心的骚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