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歌声，他们左扑右突，可声音有时是会骗人的，特别是在山野里，回声和声音相溶交汇，恍惚迷离，那情调又是嘲弄又是悲哀，不经意间就剥夺了一切的实体，而实体才是人们的领域，却被阴影赋予一种不详的存在。
警觉到这一点，他们开始相互呼唤，等他们零零碎碎地聚合，点检人数，发现正好少了他们的领头：田忌。
环视周围，除了参天的树干，就是奇凸的巨岩，严严密密地遮住了月光，只伸着梦幻的黑影，草莽间，不知名的虫乱鸣不已，滞涩地振荡在空气中，时而有猫头鹰在树上的密叶间嚎叫，未久，又有野狼在远处的山涧里饿嚎，这些声音偶然寂静下来，就是风声由万丈的高空上扫下来，撼动山道两旁的古木，发出使人毛骨悚然的音响。
这里似乎每个夜晚都是如此，原始，神秘，美丽，令人不安，仿佛到了鬼城。
歌声已经变得很遥远，甚至失去了方才迫不及待的诱惑力，他们又绕着密林走了几匝，不但没有找着田忌，也没有找到来时的路，终于有人忍不住吞吞吐吐地指出：“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鬼打墙？”
田忌的脚程很快，随着一路“哔哔啵啵”枝叶折倒的声响，只见一袭黑色的身影在竹木间飞快地掠行，等他慢下时，前面已恍惚可见一个白色的轻俏身影，那吹奏之声幽幽悠悠，顺风飘游，游丝般缠绕着人的感官。
田忌的唇边绽起一抹笑，手中有鞭子滑出，“啪”的一声缠在那白色影子旁边的竹木上，那影子不似受惊，倒似是不高兴了，回过头来，不满地瞪了田忌一眼，那眼波柔美而神秘，她头上又戴着一个五彩的花环，回转间自有暗香涌动，同时缎一般的长发在夜色间翩然撒开，显得温柔安详而又典雅高贵。
田忌的心在那一刻软得几乎无力跳动，似乎瞬间牵系在她的秀发上，起伏飘舞，不能自主。
她身上的白色衣裙的质地似是丝绡，又似纱缎，在夜色中泛着一种高洁的幽幽光华，在竹木间自由滑行，飘流而过，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牵绊，而她的脚步也轻盈翩然，回首时脚下不需有停顿阻滞。但田忌趁鞭子的借力已然掠近，两人几乎同步。
于是田忌把鞭子依旧绕回腰间收好。她也不怕人，侧过脸来，把手指竖在唇边，素白的脸，嫣红的唇，春葱似的手指，黑缎似的发丝，美得如鬼如魅。但她整个的仪态、装扮、音形、颜色、气派……与环境氛围相溶得实在诡异，让人明明惊艳着，但心里却怎么也无法描画出她的确切容颜来。
田忌马上领会了这暗示，学着她，动作变得优美起来，他们走得很轻，几乎能捕捉到盖过脚步声的轻风过林的声音，寂静中自有一番魅力和雅致，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起来，尤其是听觉。
这竹林不知方圆几许，许久走不到尽头。竹林里，风声、鸟声、虫声、水声，各自寂寞地响着。
抬眼看时，时而有飘落的竹叶悠悠的、悠悠的、悄然坠地。
细碎脚步中，依稀听得远处“叮叮咚咚”开春化雪的山涧在涌动，而行动间，身侧的人儿身上佩有玉笛和环佩，不时轻轻地相扣击，亦鸣如流水，宛如幽秘的冷泉流在白石上的清脆爽利。
“姑娘，你为什么走？”田忌忍不住问。
“因为月光很好，我又很想他们……”
“他们？”
“月光，就像白天的太阳，它是另一个世界的灯，正照着回家的路，而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这么沉重的躯壳，所以它很轻盈，我们只好轻轻地奔跑在月光下，才能跟得上，跟得上他们，不让他们空等一场啊……你看啊，风很温柔，那是亲人在轻抚你的发，风里的气味和声息，是他们在对你说话歌唱……他们夜夜都在风里跑，夜夜都在窗外为某个人吟唱，诗一样唱吟……思、思、思、思、思！这样的绝句，谁说会听不懂呢？”
她的声音比歌声更有感染力，静静地与情境交融在一起，能把人毫无抵抗地带进了她所描绘的世界里去。但不知为何，听在田忌耳边的绝句却变成了：死、死、死、死、死！
就在田忌失神间，她缥缈的身影轻灵一闪，顿时消失在漫天的竹影中。
田忌一慌，左碰右撞，反而扎进了更茂密的林间，来到枝干阴影的深处，这儿万籁俱静，气息浓郁，隐匿在里面似乎谁也看不见，到了这个看不见摸不透的林子，就像进了一个洞穴里。
这倒是一种熟悉的感觉，田忌反而镇静下来了，他拿起从那女子身上悄悄解来的玉笛，端详着。那玉笛莹然翠绿，浑然一色，泛着古朴幽雅的光泽，仿佛历经了几千年的寂寞和忧伤，已附上了这幽幽群竹的泪魂而凝成的高贵的玉。
田忌将它举在唇边，按照方才听来的曲调，轻轻地吹奏起来。他的技术远没有原奏的好，但还算准确，过门过后，果然有歌声应和——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
田忌边吹边走，那歌声为他引路，两旁的竹木反见多了起来，加上蓬藁杂列，密密丛丛，道路很难辨认，此时的月光又被一层浮云遮蔽着，风过处草木飒飒地颤动，黑夜中见了，仿佛鬼魅结队起舞。
不过不要紧，他已经可以看见，林木间，浮影漫漫地压着一间低矮的小屋，小屋的四壁映出荧光灿然，不似灯烛浑然之光，歌声，就从这屋里飘荡出来，依稀那么缠绵悱恻，那样的低回，渐渐接近了尾声，女鬼千年思念的尾声……
但田忌却始终走不到跟前，眼见那小屋就在方圆几米之外，几乎伸手可及，可就是不可即。
田忌目测着，鞭子的长度是否可及，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扉大开，一室的流光顿时流泻出来，照彻了夜色，羞惭了月华。
那白衣女子就从这样的流光溢彩中缓步走出来，佩环叮咚，轻盈如梦，笑靥如花。风过时，似乎有花的味道带动幽香暗涌，酒似的醉人。田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句聊斋里的诗词：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