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鼓与蛊
季节相交的时候，大自然差不多一天就变一个模样，四月交五月，春尽夏至，由绚烂变热烈，绿色与阳光同样燃烧灼眼。
这天，晨鸟清脆有力的啼啭声，携带着露水的凉意，如潮水般肆无忌惮地涌进了每一个早开的窗户，这就叫晴窗晓帘，歌叫于市。太阳自东方一跳一跳地上来，立刻把生命和颜色抛掷给大地上的一切，那么辉煌，那么丰富，那么有价值。阳光铺洒在河面上，就如同溶化的黄金在浓酽的兰陵酒上徐徐打转。
骄阳如火，暖风如酒，波光如绫，青山如娥，行人如织，小小的边城满世界都在酝酿着沸腾……
在这里，端午比别处更加隆重些，本着“宁可荒掉三年田，不愿输掉一年船”的习俗心性，赛龙舟从初一就正式开始了，初一到初五，一天比一天更热闹、更隆重、更沸腾，沸腾到已分不清是全民狂欢还是祭奠的大悲悼，又或许，它们本来就是混合在一起的。
五月初一，鼓声隆隆中，苦艾、雄黄的味道在空中缭绕，河岸上，清一色白布褂子红腰带红裹头的汉子一队队地在打鼓、在舞龙、在舞蹈！他们的舞蹈中，蕴含了巫术、符咒、傩舞……蕴含着诡谲的神秘和原始的暴力，还有神圣的力与美。那情景几乎使人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将五月五作为龙的祭奠日，这种习俗，早在屈原投江前就已存在，直到汉魏时期，五月五与屈原同时受祭的还有伍子胥，屈原在湖湘先民那里受到祭奠，伍子胥在吴越先民那里受祭奠，但伍子胥绝不可能在湖湘大地享受半点香火，只有屈原的香火由湖湘延展了全中国、全民族。屈原投江以后，端午节庆丰收、祭祖等最初的意义，吃粽子划龙舟的古俗，都渐渐让位于对他的悼念，一个带有强烈原始意味的节日，从此附载了一份沉重的心思。
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怀念，可以在人间延续几千年？
这时，鼓声、歌声、舞蹈声骤然平息，一句悠长浑厚的歌声破空而出：“三闾大夫听我讲哦，故里人民怀念你，年年一到五月初啊，招你魂魄回故里……”
一人起腔，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锣鼓声乍起，江上岸上人山人海情不自禁地相和，又热烈又悲怆，每次听了都想热热地掉眼泪，这时，一艘龙船随着歌声第一个破水而出，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只见那艘龙船形似一尾小金龙在飞，船身上绘有鳞甲，饰以金碧，上头雕韈朱榄，帆皆以锦绣，左右只容两排行桨，舟首舵盘稳妥周正，舟末为龙尾挑起丈余，每一个细节，每一笔雕工，都十分威武精美，此时船去如飞，风帆漫天飞舞，一时间不辩人影，待歌声、鼓声、喝彩声稍稍停顿，人们忽然就尖叫出声——原来那漫天飘荡的布帆里，又有人在飘舞！
那个小而活的人影，只因也着一袭黄锦的褂子、裤子，腰间一色的腰带，乍看起来，可不就是一匹漫天飞舞的布帆！只见他灵巧地踏在布索上，随意颠倒翻滚，十分嬉戏，既巧而险。他一时高高地漾向空中，还剪成个燕尾状，不时撒下一串笑声，顽得好不开心！
有认得的就大声喝彩：“是一心，一心小和尚，再翻一个！妙啊！”
一心嘻嘻笑着，果然又在布索上尽情往上一漾，飞得狠了，竟三百六十度得瑟了一个圈圈，整个身体，半径一样四下里翻转，就如同一条金色的蛟龙在飞舞，只有一只手还险险抓着绳子，固定圆心。人们就“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几乎到了喉咙口，一会儿，他又一个跟头跌出去，贴着水面溜过，回到布帆上，摇呀摇，人们只觉得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这才吐了出来，谁知他又不安分了，刚稳些，又一个跟头翻出去，倒挂在半空中，头垂在下面，只剩下两只脚钩在帆佹上，“咯吱咯吱”作响，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一刻不得停顿，就见他挺起半身咧嘴一笑，只余一只脚钩定，在帆佹上做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下一刻就脱开那只脚，再换了另一只脚飞快地撑在帆索上一跃，人在空中尽情一飞，飞离帆索时，就势挺身于空中几个翻滚，眼看就要落在水里，众人惊呼未及，惊吓得死了一般，就见那飞舞的金色身影平空里飞回了船上，稳稳地落下，站定，依旧笑嘻嘻的，汗也不多，只向岸上的观众环着打千作揖，而后从从容容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着左后侧的船桨，蓄势待发。
人们哄哄嚷嚷，这才“哗啦啦”地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纷纷争议嘀咕：“刚刚是柳生的忍索把人拉回来的吧？”
“不对，我看是树老大的蟒鞭才对……”
他们只顾看一心表演的时候，其他四位龙舟手一式一样的黄锦褂裤打扮，已经各就各位，小榕树毫无置疑是在中间把舵，左一是柳生，对应过去的是伏翼，而后面再无悬念是兆学疚，但人们见着他还是忍不住议论纷纷：“糖二先生怎么也来了？不是说被……抓起来软禁了吗？罂粟都未收，谁敢放他出放火？”
“你浑啊，这第一龙舟就是糖二先生‘说河伯’时赢回来的，人家奖品都送来了，赛龙舟能不让人参加？寨主肯定会有分数！”
……
兆学疚想必也听到了些议论，显得十分遂意，他确实已经被软困了二十天了，就在伏翼的小屋子里。
这时，伏翼忍不住担忧地看他，怕他又是一通不合时宜的演说，但这次他很乖，似乎真的受教了，他对着岸边朝跃跃欲试的船只高声挑战撩拨道：“今天我不讲夫子大义，赛龙舟就是赛龙舟，都说‘河里桨，岸上拳’，赛船打死人不偿命；都说‘六亲不认，唯有船亲’；说‘输掉一只角，输掉半边城’；说‘欢天喜地下水，头破血流上岸’……那——才叫尽兴，才叫体面，才叫本事，才叫好汉！来吧，一起上来，要争这个好汉的都来，来分个高低胜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