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从何谈起？他鲜少关心他与母亲，岂会上几分心去看一看自己的孩儿到底如何了？他骨子里隐匿着的叛逆便是在荒草一样蔓生的年华里滋长而成的，淹没了往昔难得的一点关爱。
“父亲，你什么时候有心去了解孩儿呢？孩儿不求你对我怎么样，只是这两年你真的忽略了许多东西，母亲心里苦，不与你这个丈夫说，却是默默地暗地里抹泪。”欧阳子玉脸庞忽而苍白，以极其舒缓的语调淡淡地说道。
“哎——”欧阳明轩沉重地叹息了一口气，按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地动了动，终究没有离开座椅，只是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子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年他确实是有所怠慢了，终日忙碌于政事，鲜少与他们母子俩好好地吃一顿饭，交谈更是少之又少，不外乎是些无聊的寒暄而已。
可是他没日没夜的忙碌又是为了什么呢？果真是为了一己私利？其实不然，他不过是想要给他们两人最踏实的生活，没有什么缺憾地生活着。要知道走在这条黑不见底的仕途之路上，能够一路往上爬去，是要打败多少政敌，别看彼此相安无事的，暗地里却是死死地盯着你看，就等着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伴你一脚，完全是阳奉阴违的，若是他不好好地谋划一切，哪里会有他们安逸无忧的舒坦生活，他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这个家，不至于成了经风一吹便倒下的巢窝。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表露得是最直白，也是最深刻的。
“你果真是喜欢那位姑娘？跟爹说实话。”欧阳明轩决定暂时绕过这个话题，切入主题，重新问道，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有如透视一般的深沉，两簇幽火在里边燃烧着。
欧阳子玉郑重地点了点头，觉得有一阵凉风幽幽地从面上拂过，微微地仰头寻找风的去向，随即对上父亲的目光，认真地答道：“正是，父亲也知孩儿一直以来是不喜女孩子相陪的，只是见了清儿姑娘之后，才发现跟他相处是如此快乐的事情，我想这便是喜欢了。”
欧阳明轩苦笑了一声，是啊，他的子玉不知为何，对于女孩子的亲近很是反感厌恶，所以，他的琢玉院基本上都是男仆，只是挑了两位懂分寸的大丫环在需要的时候伺候着，外边也曾传闻说是欧阳公子不好女色好男色，隔了几日便被他派人平息了事端。此番不就是又一次传出谣言说是子玉有龙阳之好嘛，什么亲眼见过举止亲密，如此云云的，不过，子玉也亲口承认并非是位公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也便是在府里待着的清儿姑娘。这颗心才算是安心了些。
“你既然喜欢她，就娶她进门吧，为父会为你做打算的。”欧阳明轩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口气之中透着些许怅然之意。
“父亲，此话当真？”欧阳子玉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答应下来，眼中的温度豁然上升了，炽热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他的父亲。
“当真，不过，其他几位姑娘，你还是要从中挑选一位的，欧阳家的当家主母一定要体面风光，配得起子玉。”欧阳明轩愣了一瞬，定神郑重地说道。
“父亲，其他的姑娘孩儿都不喜欢，若是嫁入府内，孩儿只会冷落她们，如此对大家都不好。我想，清儿已经是很合适的人选了。英王爷尚且肯扶持她做正妻，为何我就不可呢？我希望我们在一起是幸福的，没有什么门第之见。”欧阳子玉恳切地说道，末了，抿着的薄嘴张了又张，没有说出其余的话，只是希冀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傻孩子，你怎知英王是真的要她做王妃还是假意的呢？以那位姑娘的背景而言，着实是拿不出手的，你就不要多想了。”欧阳明轩觉察到他眼里含了疏离，只是依旧携着希望的火光，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喜欢可以慢慢地淡去，不喜欢也会随着日积月累而酿成喜欢的美酒，世事本来就是多变的，时过境迁，谁知道会不会沧海成了桑田呢。
欧阳子玉温润的嘴角挂上了一个冷笑，正襟危坐，心神有些飘忽，自嘲地说道：“父亲，孩儿明白了。”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心未动已先寒，父亲还是那么的固执己见，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权利，不管不顾地牺牲他的幸福。默默地将目光投向了突然森冷的大理石地面，瞧着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映出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白纸一样单薄的透明，心里早已对父亲失望了吧，为何还要错误地以为他会为了自己这个儿子而肯稍稍放手去试一试不一样的选择呢，可笑，他太天真了！
有衣袍摩挲的声音传了过来，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父亲已经从高高在上的主位上走了下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道凉风吹了过来，眼见着一双不复年轻的手伸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个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直挺挺地站在父亲的身侧，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地动弹了几下，最后握成了拳头，“父亲，孩儿有事，先告退了。”
大堂之上不见了自己孩儿俊逸的身影，欧阳明轩叹息了一口气，周遭一片寂静，这份静寂让他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乱，险些压抑了呼吸。原来他还是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真的错了吗？
满堂都是明媚的色彩，温暖的色泽却是驱散不尽欧阳明轩这位令政界闻风丧胆的权臣身边一丝一毫的寒气，这种寒气像是从地心之源涌上来，缠上他的四肢，流入他的心窝。
脑海之中闪过几个人影，每一个都让他笑不出来，一滴温热的泪突如其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大红的锦袍上，甚至没有强忍抵抗的机会，原来他还会落泪。
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的那弯湿润，多久没有感受这种发自内心的疼痛，遍体生寒，连心跳也延缓了几拍。
大堂的左前方有了微乎的黯淡，那是流云蔽日的一刻，点点光华被收敛住了，却使得大堂之上的斑斓锦绣之色更为精彩，琉璃泛着精致的光辉，珐琅点缀着色彩，美玉无瑕倒映出纯粹的清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飞舞着，进入了大堂之上。欧阳明轩知道是自己的一个妾室过来了，转身背对着她，冷冷地说道：“我乏了。”再也没有多余的词，一个矫健的迈步，往大堂的右侧转角而去，很快消失了自己的踪影。
带了一堂脂粉味的美艳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硬朗的身姿离开了视线，再也看不到了，才清凌凌地说道：“走了好，一个个都走了才好。”清脆的声音在安静得可怕的大堂上格外的响亮，女子像是失神了一般，对着那道晶润的琉璃屏风审视了自己的姿容，陌生而熟悉，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袖，迈出了大厅，袅袅的香气随风萦绕着，迟到的凉风一吹拂，香味淡去，渐渐地消弭。
欧阳明轩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绕过了几道游廊，拐过几进拱门，终于到了一处院落前，熟悉得可以凭着记忆描画出来，沉闷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带着几分轻松的心思，静静地伫立了许久，突然听得一声叫唤“夫人，老爷今天不会来的，西苑的狐狸精早就捷足先登了……”，收拾了下心情，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一股爽朗的清风扑面而来，直入襟怀，揉进了心里，欧阳明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脸上又焕发了不少光彩，他的素澜就在里边。
“我听到了脚步声，云燕，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素澜抚摸着自己保养得宜的脸庞，几乎透明的唇色，掀了掀唇角，低低地说道，心里有什么怦怦地跳动，似乎是要跳出心口，叹息了一口气，怎么会如此奇怪呢，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自从他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这个院子里，大概是厌烦了吧，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晓得旧人哭呢，平心而论，她不曾后悔过，爱情来得匆忙，却是在她心底停驻了一抹明媚的亮彩。
浅浅地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间连风也有所感应，仿佛凉了三分。
“夫人，是老爷，是老爷——”云燕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激动不已地说道，以目示意着，外边过来的便是许久不进院的老爷。
素澜手中的玉梳顿了顿，啪嗒一声落在了梳妆台上，神色变幻，举目一望，见心心念念的郎君便那么笔挺地站立在屏风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四目相望，万语千言都难以言表此刻的心情，风柔软地吹开了心底的阴霾，跟着体温也和暖了许多，有他在的时候，便是冬日也是春暖花开时。
欧阳明轩朝绣墩上的女子轻轻地一点头，犹疑了一瞬，走上前去，云燕偷偷地瞄了眼夫人的脸色，又望了望老爷的神情，这才松了一口气，知趣地退开了几步远，一个转身，撤离了现场，将空间留给了两位沉默相对的夫妇。
素澜并没有恭敬地向欧阳明轩行礼，只是起身像木桩一样笔直地站在了那里，愣愣地瞧着梦过千百回的脸庞，半响才黯然地说道：“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责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软绵绵的，伴随着叹息之声打了个圈消失了。
欧阳明轩看了他一眼，苦笑了片刻，不知该怎么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