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Chapter1
很早很早,早得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见过娘亲。
已经记不得娘亲的模样,总是有个女人,绘着极浓极浓的妆,头上顶着极大极大的——甚至比她的头还要大的、金丝盘的凤冠,穿着各种揽着银线金线的深色锦衣华服。虽然衣服繁复迭出,长长短短的锦缎襟摆一层叠一层的,但是,偶尔,也可以看到她的脚——那是一双多么小的脚,套着一双有厚厚白木头底子的、由繁繁密密的苏绣刺出的蜀锦裹成的鞋——在爹家膳坊的丫鬟脚下,甚至是二姨婆、三姨婆和她们各自的闺女哥子的脚下,亦是只能见到几双绣花鞋甚至是几双黑布鞋的——她带着几个金戒指,领着我去宫里转转,那些不实用的玩意儿,总是硌得我的手,生疼。总是知道,她只要领了我出了我白家的大门,我便会见不到她——我们会上各自的马车,我从没去过她那辆,她也没去过我那辆,至少,我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没见过。我有红奶娘和杜蘅陪着,他们是宫里的人,晓得宫里的规矩,爹府里的人,多少有些失礼。
只要娘亲携我去宫里,便要拜访小太后——说是太后,但她也不是皇上的亲娘,只是因为皇帝在极小极小的时候,娘亲就病逝了,小太后那时还是贵妃,整整比皇帝的亲娘小了二十岁,一生都没有生育,被受封为皇帝亲娘,却也亦比皇帝大不了多少,所以,就叫小太后。皇帝和我娘是一母同胞,但我娘却是段嘉皇贵妃抚养长大的,自段嘉皇贵妃死后,我娘亲倒也和小太后亲近许多——小太后住在承嘉宫,她爱热闹,平日里便有人去,糕点总是有的。我偏爱桂花糕,在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扯西扯时,我便喜欢咬着桂花糕跑去昀涣殿,找我那太子哥哥玩。也有时,我用那紫色的绣竹手帕包着几块,带去给他。——那两个女人,根本不会发现我是否离开,我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很简单的目的,那便是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唔…其实毋庸置疑,这点我也知道。但是,离那一天,还很早,我的年龄,还太小。
还有,我那未来的夫婿,我那未来的皇帝,现在,我的太子哥哥,就是个书呆子。很少看他,和别的皇子在御花园里嬉戏,或是,在太液池边上,挑着柳枝,逗逗鲤鱼,撩几片水花,或者放几盏小灯,写几个稚嫩的愿望。他从不会,好像他生下来就是当皇帝的料。不过几年光景,小儿不过垂髫,他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一遍又一遍的,写他的名字,就是为了把他的名字写的好看,笔走龙蛇,不可匹敌。小时的我,就喜欢看他,在薄薄的宣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南冉纆”,他的名字,很好看的三个字。趁他研磨时,我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会抬起头,抿嘴,微微一笑,缓缓对我说,高深莫测。后来才晓得,我那所谓的舅舅,就这样选定了他当皇帝,就从他出生开始,把他放在皇位上,那位置,不会动摇。
我倒是很喜欢我未来的夫婿,他很迷人,我最喜欢,他侧脸时,一束阳光洒在在他脸上的样子,很美很美,他修长的睫毛,在他脸颊上,布下一片剪影。那样美的脸,那样好的文采,好像是上天眷顾他,拼了命也要赋予给他的。他也知道,我是他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所以,他对我,也总是比对别人好,付一片真心,满眼真情,好像,只是为了博我一笑。他对我好,在以前,我不来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的时候已是很少,亦总是不跟旁人说话,像一根竹子,清瘦的外表,总是冷的。但是现在,我来了,他常常会笑,会陪我闹闹,说话的时候亦多了。甚至会偶尔,在皇家学院教书的先生谢假的时候,陪我在御花园里放放风筝,或是带足了钱,陪我出皇宫,到哪里繁华的地方转转,为我买上几件我瞧上眼的东西,他总是说,只要我笑了,就是最好的。我经常对他笑说,你可是未来的天子,莫不怕被哪家匪盗绑了票去?他却不然,总是说,莫怕,为了陪你被绑了去,亦是值得。每每他说到此处,我都会很感动,只有在哽咽的时候,我才会知道,世上总有个人会是关心我了,哪怕,他或许堪堪是因为我是他未来的皇后而关心我,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亦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亦是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
所以,我总是认为,他亦是真心喜欢我,亦是真心对我好的。
再说说我那娘,她总会和那小太后,聊得、扯得再也没话说了,尴尬着两两瞧着。偏偏这时候,日头刚偏开正午,才会领我回白府。还是各上各的马车,各走各的路,到了白府的门口,再拉着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我,一同跨进白府的大门。那金戒指,又会硌得我手指生疼。除了进宫,旁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干些什么事,总是忙着,很少看我几回。就算是我去见她,亦会被侍婢拦下,不让我进。就好像,我不是她亲生闺女,她只是一个负责和我爹把我生出来的女人一样,除了红奶娘和杜蘅会陪在我身畔。平日里,便只有三哥子和爹来看我几回。旁的时候,我总是做些事,一些大人不会做的事,闲着闲着。要么摘几朵花,要么用草叶撩撩鱼缸里的水,或是给金鱼喂几粒吃食。小时的时光,便就总是像沙子,搁在手里,亦是攥不住的,砸在地上,便就一去不复返了。
看来,我也只是个嫡出的大小姐,我整天住着由精致瓦片和方正的石砖铺盖的大房子,吃着旁的小姐享用不到的山珍海味,穿着别的姨娘的闺女哥子穿不了的、揽着金线银线的精致布料做的衣裳,脚上套着和我娘一样的鞋子——有厚厚白镶金木头底子的苏绣蜀锦鞋子。虽然表面上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可是我的心里究竟是有些什么,那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就是嫡出长孙公主的女儿,所谓的白家嫡出大小姐,我,白颐影,字阑珊。
试问卷帘人,是否海棠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