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酒店,袁盎上首坐了,剧孟下席相陪。小二勤快地摆上陶碗、竹箸,热热地烫上两壶村醪,又端来乡野按酒﹡,无非是竹笋、葵菜、风鸡、肉脯,还有一盘油糢糢。
小二筛了酒,说声“客官慢用”,便到后面去忙。
剧孟也真是饿了,拿起一个糢就吃,三口两口已是下肚。
袁盎扫视四周,见并无闲杂人等,便举起陶碗:“来,干了。”遂靠拢过来,低声道:“我听过一些传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随即,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原来,此剑名叫“悬剪”。上古时,昆吾山下多赤金,色如火。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至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牛白马祭昆吾之神,采金铸成八把宝剑,分别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此剑是第四把“悬剪剑”。取其“飞鸟游过,触其刃立斩两断”之意。八剑之中,勾践最爱此剑,日则把玩,夜则枕眠。后来灭吴时,因此剑杀人太多,所以每逢阴雨天气,便在鞘内啸响;夜半灯下,悬挂处亦有人影站立,细看却又不见。
“当真么?”剧孟听得目瞪口呆。他作梦也想不到,这竟是一把与干将、莫邪齐名的宝剑。疑惑道:“袁大哥,不是野狐村谈罢?”
“怎么会呢?”袁盎见他不信,便引经据典,“空口无凭,有字为证。春秋时,相剑大师风胡子说过:大凡神兵利器,都有精灵附身!这话,你信不信?”
剧孟点了点头,表示信了。
袁盎继续说下去:勾践死后,因为战乱宫廷焚火,“悬剪剑”失了踪迹。几百年后,秦嬴政灭亡六国。谁知这柄宝刃,竟在修长城时,被一个囚徒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悬剪剑”被送至咸阳,秦始皇爱不释手,曾大发感慨道:“早有此剑,何至荆柯吓得寡人惊慌!”——当年,燕国太子丹派遣荆柯刺杀秦王,赢政因佩剑太长一时拔不出鞘来,只能绕着殿柱逃命。所以,秦王才有此说。
秦始皇死后,群雄并起。项羽入占咸阳,得了此剑。爱其精巧玲珑,赠给爱妃虞姬。汉高祖五年,韩信指挥四十万大军,把项羽围困在垓下,迫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边。项羽临
死前,把“悬剪剑”坠入江中。刘邦追问此剑下落,韩信禀报:派人多方打捞,一直找不到;有人则告密,说此剑被韩信得去。从此,这把剑的去向,倒成了一桩疑案。
听到这里,剧孟心中好不沉重。他实未料到,此剑如此稀罕,且勾连通天,暗藏血腥争斗。可惜那位刺客死了,不知这剑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如今剑在自己手中,便是块烫手的山芋。说不定因了此剑,会惹祸上身!一时忐忑不安,捏剑的手也渗出冷汗。但他还有疑团,梗骨在喉,不问不快:“大哥,小弟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问剑柄——为何铸成丑陋之形,是不是?”袁盎早猜到剧孟的心思。
“大哥怎知我要问这个?”
“这是天大的秘密。你俯耳过来……”袁盎声如蚊蚋,“越王勾践灭吴后,曾在广陵茱萸湾修了个藏宝窟,埋藏了许多稀世珍宝。‘悬剪剑’的剑柄,便是那打开宝藏的钥匙……”
“当真?”
“十几年前,江湖上盛传。但不少人找过,但始终没有找到,也许永远解不开了……”
面对这个谜团,二人都无话再说;便将这事暂且揭过。袁盎话题一转,举碗道:“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声,你家中还有甚么人?父母高堂都好罢?来,干了!”
剧孟依言把酒干了;他有心结交这位兄长,便报了自家的来历——
他本是洛阳土著人;父亲剧然,是当地一名富商,贯做贩运牛马、粮食和珠宝生意,家道殷实,但生活简朴。本朝初年,朝廷诏令“重农抑商”,对商人限制极苛。除了高额征税外,还规定不许穿丝质衣服,不许坐车骑马,不许商人子第做官。商人若买了奴婢,也需放回。剧然小心做人,从不敢逾越半步。
他原指望儿子长大,能夠读书致仕,使剧家改换门庭;顶不济也子承父业,继续经商。偏剧孟是个天生叛逆的性儿,从小厌文喜武,虽强捺牛头念了几年私塾,但每日所想,只是打熬功夫。不上几年,居然力能举鼎,开得硬弓。更有一样,从五六岁便喜爱赌博,甚么六博、樗蒲、投壶、围棋、斗鸡、走狗,一学便会,且最是赌直,输多输少从不赖帐,也不“玩腥”作弊。
但世俗把赌博视为“恶道”,列为大逆不孝。剧然对儿子甚是不喜,也动用家法管教过几回,好上几天,又故态复萌。有一回,剧孟输钱太多,一时赌红了眼,竟押上一节手指,结果又输了。眼见儿子不肖,剧然郁闷而死,遗下夫人和剧孟。
剧夫人疼爱儿子,更知儿子天生侠骨,也就全由他。剧孟十五岁那年,娘亲将全部家业交给儿子。剧孟不喜经商,将父亲留下的几处店铺托人照管,自己背着弓箭,揣着赌具,到处行侠游历,如此已经一年多了。
剧孟把这一切,向大哥坦诚相告。言语之间,既有惭愧内疚,也有倔犟侠骨。袁盎亦是性情中人,告诉剧孟:自己平生有“三好”:一是喜交朋友,尤其是江湖中人;二是嗜赌成僻,不过赌技甚臭,逢赌便输;三是嗜酒如命,每日必饮,一日不饮,便无情趣。现在赵王吕禄府中做舍人;今日出城游玩,恰好与剧孟巧遇。
“杀了皇宫侍卫,不会给你惹祸罢!”剧孟颇有些担心。
“不会。”袁盎胸有成竹道,“都知我不会武功,平日佩剑只是摆设……”剧孟这才放心了。
袁盎一提赌博,立时勾起二人兴头。眼前没有赌具,二人便用几案上的蒜瓣,捏在手心猜枚,输者喝酒。一直玩了半个时辰,又添了三壶酒。袁盎一输到底,酒自然也都让他喝了。
看看日已偏西,二人才出了店门,再次作别。袁盎还要再送;剧孟道:“袁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罢!”拨转马头走了。方走出一箭之地,后面又喊:“剧孟稍等!”剧孟回头一看,袁盎早又赶了上来。便勒住辔头,问道:“大哥,还有甚言语教诲?”
“为兄,还有句紧要言语。”袁盎仰望着剧孟,“贤弟,你还年轻,不能再这般浪荡下去。眼下最紧要,是拜一位名师。人生苦短,莫等白了少年头啊!”
“小弟记下了;不知,大哥能否代为引荐?”
“我有位好友,人称冷面侠隐田仲;此人最是冷面热肠,救人于厄难,乃当今第一位大侠。可惜他一向隐居,偶尔游戏江湖,也很难寻觅。倘若遇见此人,兄弟,你千万莫要错过!”
剧孟点头应诺;忽然也想起一件要紧事,便道:“这次小弟来长安,住在西市“亨通老店”。在帐房存了个紫格子布袋,里面是赌具,至为珍贵。请大哥回城后赶快取出来,就送给大哥做个念相……”
说着,从衣襟撕下一幅布条。咬破手指,写道:
店家老爹台鉴:
晚辈有事急离去。请见字后,
将存在柜上的布袋交与来人。切
切。叩拜
剧孟草
袁盎接过布条看了,仔细收入怀中。当时答应,回城马上就办。并说:“这是你心爱之物,大哥一定保存好,日后相见,必定完璧归赵。”
剧孟不再说甚么,把柳枝收包袱中,含泪挥手而去。
袁盎立在树下不肯就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慢慢步行返城。谁知方走出不远,又见大队侦骑朝来路追去,不由一颗心又提到了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