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4)
广陵,春秋时叫邗城;如今是吴国的都城。此地扼控要冲,南临长江,北濒淮河,极是个繁华富庶的鱼米之乡。所以,后人才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谈。
城外有个好去处,叫得响亮名字——云水楼。它坐落在长江边上,高有三层,重檐勾栏,丹青素垩,甚是壮观。因占得好地势,又有好酒河鲜,做得一手淮阳佳肴,故每日生意兴隆,楼上楼下必是宾朋满坐。
这一日,正是春正月;也即“芦芽破土,桃花含笑,河豚初上”的时节。刚交巳时,偌大酒楼已经上了七八成座。堂内各方食客,或猜枚划拳,或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一位骨骼清奇、神彩内蕴的老人踅进来——这人正是“冷面侠隐”田仲。他上了二楼,选临窗的座头坐下,小二忙过来招呼。他点了一客清蒸鲥鱼,一壶冬酿,还有两三肴馔。无移时,酒菜上齐,田仲慢慢品酌。几杯醇酒下肚,临窗遥望,但见水天浩淼,朦胧一线,只觉楼名起得绝妙。再看近处,江中舟楫往来,白帆点点,渔舟唱和,顿觉胸中一畅。
田仲此次来广陵,是专程寻剧孟的。他早就想收剧孟为徒,只因四年前有事,才在渑池小店匆匆分别。后来事情缠身,光阴蹉跎,直到上个月才抽出空来。他先到洛阳,谁知剧孟不在家。只见到薛况——当年在渑池小镇是见过的。据薛况说:剧孟和白龙到广陵去了,要不是自己有事,也会一块去呢。田仲觉得反正无事,便亲来江南走一遭。
他已来了十几天,还没有寻到剧孟踪迹,不免有些烦躁。今日来江边闲走,进来小酌,连带也歇歇脚。正咂摸鲥鱼的滋味,忽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扫视,临窗处两个戴斗笠之人,在那里低头啜酒,瞧不出来历;靠墙边的几人,有股煞气,不由一愣:这几个恶棍匿迹多年,怎在此地现身?江湖传言他们投奔了吴王,大约不错。瞧他们只是吃酒,没有滋事,便也不去撩拨。
正在这时,被眼前的一桩怪事吸引住了。
一个胖胖的年过半百、身着体面的商贾,正在那里焦躁不安——不时瞥一眼楼梯口,天不热却抹着汗水。他面前四条食案,都整齐摆好箸匕、杯盏,却没有一个人前来赴宴。
突兀,楼梯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健步上楼,径直到商贾跟前,大声斥道:“刘老财!你仗身上钱多,不是非要和我抢那只河豚吗?你请的客人,都被我赶跑了!”说着掏出一串铜钱,“叭”地拍在食案上,“老子费恁大精神,就是要尝尝这河豚美味。老小子,算你走运,河豚我包了,收好了钱——给我滚!”
刘老财哪敢多说,慌张抓起那串钱,忙不迭地下了楼。
几位客人见那青年如此欺横,纷纷冷眼而视。青年亦用凶悍的目光回应,一副准备找岔生事的样子。胆小的食客,忙把脸转向别处。掌柜和小二吓得互递眼色,小声道:“莫要惹他。”立时有个小二,藏头缩尾溜了出去。
田仲看在眼里,不免疑惑起来:这青年武功不高,却如此霸道,不知何故?这人不是剧孟,却有几分像;他比剧孟高,身躯也壮,面容和嗓音也不同。仓促间,也不便冒然搭话。
忽然,旁边有人搭言:“这位小兄弟,分一杯羹如何?”口气软中带硬。
年轻人回头望去,见是旁边三位客人中的一人发话。三人全都气势凝重,眼露精芒。南侧之人,颌下一丛稀疏的山羊胡须,看来心思缜密;东侧之人嘴角一颗黑痣,颇显恶相;西侧之人面色苍白,不时咳一、两声,然太阳穴凸起,内力相当可观。
“啊,”年轻人马上和缓下来,作副笑脸,“原来是道上前辈!在下无以为敬,就请各位赏脸,笑纳一份河豚脍如何?”
三位汉子听了,不由食指大动。山羊胡伸手一让,“哈哈”大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小兄弟甚合俺们脾气,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在下求之不得,叨扰了。”
轻年人移步过去,据北侧几案坐了。山羊胡端起酒壶,将酒杯斟满,隔空一推,那杯便象长了腿,慢慢滑至年轻人的跟前。
“好俊的功夫!前辈这手凌虚掌,当今恐无人能及!”年轻人端起杯,一仰脖干了,又照了照杯。“好教前辈得知,此楼食单,最重鱼脍;而鱼脍之中,数河豚为最。这里的河豚芦芽脍,久享盛名。因节令尚早,网上的河豚极少,所以更是难得啊!”
年轻人又道:“河豚鱼,古人称‘鳆鱼’。战国时,吴王夫差推河豚为美味极品,更将河豚比拟西施,把河豚肝称西施肝,河豚精巢叫西施乳,并说‘食河豚而百无味’……”
“对,对,偏要尝尝这西施乳……哈、哈!”三位汉子一阵淫笑,简直要流出口水。
“烹杀河豚甚为讲究,”年轻人又道:“先要割眼,再去腹中鱼仔、内脏,自脊背下刀剁开,洗净血迹,肥厚之处血丝要用银簪挑净。然后剥皮,将皮入沸水一滚捞起,用细镊择去芒刺。然后鱼切成方块,用猪油爆烹,后下黄豆酱、蒌蒿、芦芽同煮……”
“你怎知道这般详细?”面色苍白的问。
“嘻,晚辈最嗜此味,哪一年不吃上几回?”年轻人随口答道。三位汉子愈发等不及了。
“来了——!”小二一声高喊,用大托盘盛了,送上四中碗豚肉芦芽脍,外带小碟醯、酱。果然美食美器,清香四溢,细嫩白滑,仿佛入口即化;配上秘制芥酱,愈发鲜美可口。几人唏里呼噜,转眼吃得一干二净。
山羊胡惬意地咂咂嘴,替青年人筛一杯酒,笑道:“适才净顾了吃脍,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敢,晚辈姓剧名孟。”年轻人忙逊道,“敢问各位前辈尊姓大名?”说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田仲不听犹可,顿时吓了一跳!难道这年轻人便是剧孟么?他为何拼死吃河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