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把我对木野从童年就衍生出来的情感做一个衡量,在我的世界里,至少是高于泰山,深于大海的。
塔卡说的对,我和木野,从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和木野认识,仿佛是在很久远的年代,但某些记忆,却像天生的烙印一般,不可磨灭。
我记得,那时候,我爸爸还活着,我们一家,和很多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木野遇见我时,我还是一个幸福的小公主。那时我们家家境很好。我爸爸在一家制药厂工作,职位很高,待遇也很好。我们家甚至还有一辆私家车。
我记得那辆车的外观很漂亮,宝蓝色的。周末的时候,爸爸常常提着水到车库擦车。
我就穿着泡泡公主裙,坐在一旁听他讲故事。
偶尔会跑到夏奶奶那边,看她坐在窗边,无比认真地做绣鞋。
夏奶奶是民国时期的名门闺秀,出生江南,因战乱逃到我们这里定居的。很年轻的时候,丈夫就从军走了,留下一个年幼儿子给她。
再后来,她就成了革命烈士的家属。渐渐的,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离开了她。
木野就是夏奶奶的孙子,他家很有钱,但因为他妈妈在他很年幼的时候因病去世,木野爸爸再娶。他一直与继母不和,后来木野爸爸又有了孩子,木野与他们的战争逐渐升级,到后来演变为离家出走,来到了夏奶奶这里。
第一次见木野的时候,我刚好五岁。妈妈买的生日蛋糕,还捧在手里。
木野被夏奶奶牵着,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夏奶奶说,这孩子与家里人闹别扭,跑出去两天才找到。以后可能会跟着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再大点,就会懂事了。
妈妈说,这样也好,你也有个伴儿了。然后对我说,小年,叫哥哥。
我看见木野藏在夏奶奶身后,乱蓬蓬的头发,脏脏的衣服,一双眼睛,却似黑夜里的狼一般,很亮很亮的模样,一直盯着我手里的蛋糕不放。
我走过去,将手中的蛋糕捧给他,怯怯地叫他,哥哥,给你。
我不知道木野当时已经饿了多久,只记得他当时一把抢过蛋糕,很野蛮地撕开包装,狼孩一般,埋头就狼吞虎咽。并且,忘记了跟我说谢谢!
蛋糕不大,但是木野却吃了很久,忽略了一旁一直咽口水的我。我就那样十分专注地看他,像是在等待他跟我说谢谢,又像是要用尽这一生的力量去记住眼前的人。
木野比我大三岁,当时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因为找学校的事一直耽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院子里陪我玩。
名义上是陪我玩,实际上是以欺负我为乐。
我小时候有点胖胖的,智商也不咋高,反应很慢。反正,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披了白天鹅美丽外衣的丑小鸭。
至少在木野眼里,我就是一个笨丫头。
那时候,木野常常在我家吃饭。一旦大人不在的时候,他就抢我碗里的吃的,并且把油汤什么的故意往我身上滴。仿佛他对年龄比他小的人,有很大仇视情节。
而我,总是要等到被烫的很痛的时候,才懂得哭泣。然后就在木野狠狠瞪我的眼神里哭得越来越大声。
那样做的结果是招来大人关切地询问和木野下一次变本加厉的欺负。奇怪的是,木野从来不会成为大人们怀疑的对象。因为他总是会在大人们到来时,隔着桌子,探出小小的身子,十分关切地问我,怎么了,小年妹妹?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阳奉阴违。只是很快学会强忍痛楚,不哭不闹的时候,木野会欺负我少一点。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的零花钱、玩具、零食什么的,还是一样不剩低落在木野手里。到冬天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很清瘦了。
临近过年时,木野就读的学校还没有联系好。他爸爸得知后,说要来带他回去。在某个冬日午后,我看见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我们院子。
呆到傍晚准备离开时,木野却不见了。
那天刚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透过窗,看见大人们四处寻找不见的木野。
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我一边看一边想,木野会不会就这样丢下我再也不见。然后就听见他压低声音叫我,小年,小年······
我踮起脚尖给他开门,他拉住我说,小年,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走远一点好么?
我说好。好像从来也学不会对他说不好。
他牵着我的手,踩着一路积雪走出院子,好久好久都没有停下。
我有一种木野要带我走出他所熟悉的世界的感觉。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乖巧伶俐如猫一般,等待自己主人给自己一个未知的安排。
直到后来,我跟他说,木野哥,我饿了。
他停下来,看我满脸依恋与信赖地望他,神色极为复杂。然后领我走进一家面馆,从我包里掏出十块钱,要了两碗牛肉面。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老板正准备打烊。他问我们,小朋友,怎么这么晚还和妹妹在外边?
木野说,我们一家人出去,刚回来,车坏了,爸爸妈妈下着去找人了。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们。
那碗面,我最终没有吃完,就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雪还在下,天空出奇地阴暗。
妈妈红着眼,为我穿上一件白色棉袄,臂上挽着一圈黑纱。
那天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爸爸。妈妈带我去一家殡仪馆,指着一个黑匣子对我说,你爸爸在那里边。
他以后都会在那里面吗?我瞪大眼睛,很奇怪那么小的盒子,爸爸在里边要怎么做,才不会觉得不舒服。
妈妈流着泪摇头,她说不会,爸爸以后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像木野那般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了。
爸爸死后,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妈妈凭着爸爸的保险赔偿金,在院子外边的街上开了一家小商店。
那时我就经常被关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看背着书包的木野来跟我问好,说再见。
木野的爸爸,最后还是同意他留了下来,原因我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重复着在阴暗的天色里看见一个亦真亦假的幻象。
漫天的大雪里,我看见爸爸全身浴血的模样,躺在担架上,被人从外面抬进来。他一直呻吟着叫我和木野的名字。
我哭着叫他,他不应。我想跑过去,却被玻璃挡住去路。于是我就开始哭泣,没由来地停不下来。
木野回来了,隔着玻璃窗叫我,小年,你站开点。
我后退着,脸上挂满泪痕。
看见他用石头,砸破了玻璃,有飞溅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血在一瞬间,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
他探进来半个身子,
抱出我说,小年,你别哭,明天你跟木野哥上学去,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好么?
我点头,任由他牵着我走回他的房间。他做完作业,就念故事给我听。我想睡觉了,他就拥抱我跟我说,晚安,妹妹。
不久后,我就跟他一块上学去了。再后来,妈妈的小商店就变成了超市,院子也被现在的小区所取代。
时间走了很远,也改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我仍旧害怕下雪,仍旧习惯在睡前给我的拥抱和柔声的晚安。
不过,那个拥抱,在我进华夫上高中以后,转变为手机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