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漠口中所说的规矩,是极为苛刻的。他说,像塔卡这样与他合作的人,只有连续两次在他的个人画展上挂名出展之后,才可以在媒体面前露面。在这之前,画作也只能以笔名示人。
塔卡心知肚明,这样的规矩就是想长期让别人受他压榨。但她还是接受了。她说,流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的。我们别无选择。
画展开幕那天,塔卡还是去了,也没有打算做违反七漠规定的事。只是去赴一个和老K定下的赌约。
老K其实并不是坏人,在塔卡眼里,老K是个铁骨铮铮,有情有义的汉子。
老K年轻是并不是混社会的人。最初的时候,他是个连虫子都会害怕的小少爷,他家祖上是世代经商的商人。后来遇上特殊时期时四人帮清算资本家,老K家也在劫难逃。家财散尽不说,年少的他,还被成天拉出去游街示众。老K说,那样的屈辱,要是没有精神支撑,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了的。
老K的精神支持便来自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比他大三岁,和他是娃娃亲。她就在那时候,在所有人都抛弃老K时,义无反顾地对他不离不弃。她每天悄悄为他送水送吃的。最后老K和她,在她新婚前夜私奔。
老K说,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重情重义的女子。所以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宁愿带走她,也不要让她嫁给别人。私奔后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女人在为他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他没钱送她上医院。后来孩子死了,女人也因此落下病根。这么多年来,都靠着一种昂贵的药物维持生命。
塔卡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恨老K。
她说,老K既然肯为了他老婆铤而走险,说明他是好人。只是,好人的命运,通常是多舛的。
塔卡拿《两两相望》去出展时,文化水平不高,但社会觉悟铁定能代表大众的老K不赞成。他说,你这东西,别人不一定能看懂。现在的东西,越简单越受欢迎。因为现代人生活太过腐化,不大愿意多思考。
他说,出名是最重要的。你看七漠的画,明明已经江郎才尽了。但人们愿意靠着他以前的才气继续追捧他。有谁会在意那叫随波逐流,还是附庸风雅。这年头,大众的东西才流行。你只要出名了,就是画一个鸡蛋,都有人会把这鸡蛋跟达芬奇搭上钩。
塔卡说好,既然你认定不会有人能看懂《两两相望》。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好了。如果开展后第一天,有人不经讲解就能看懂的话,我这个月画室的房租就算你的。如果没有,我请你吃一顿地道的重庆火锅。
塔卡在老K那里租了一间阁楼做画室。没事的时候,她都呆在那里。那个画室,离华夫不远,骑车只要十几分钟。这也是为什么塔卡决定考华夫的原因。
老K一向吝啬钱财如生命,这次却毫不犹豫地拍板说好。
其实塔卡知道,老K是从心底希望她好。只是搞创作的人,都视自己的作品如生命。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更多向众人展示的机会。
塔卡到达画廊是,人已经很多了。她四处看了看七漠展出的作品,认为老K说的很对。七漠的确已经江郎才尽了。但那些平庸的作品面前,仍旧人头攒动。看画的,除了画商,大多都是有钱而又自视高雅的人。
塔卡看着他们闲庭信步似的流转在画廊中,相互打着招呼,说一些追捧的话。然后塔卡忽然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句话。她想,能靠着当初那一幅成名作走到今天,他七漠也算是幸运之人。
《两两相望》前,也驻足了不少人。看来七漠带所谓的得意门生的作品来出展,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
塔卡站在人群里,听见那些富商阔太太们在朗声讨论这幅画。他们说,这幅画用色很大胆,手法很老到.........
但好像没有人能底气十足地畅谈作者的构思。
仅有一个少年,正微微侧脸,向身边的同伴讲关于古希腊神话中的水仙传说。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作者的构思就是源自这个神话。并且在创作意图中,对传统有很大突破性。
有人问,为什么这样说?
少年很肯定地笑笑说,作者在这里要表现的不是那个美丽少年的自恋情节。而是反向思维,认为少年是在与水中的恋人,两两相望。所以说,这幅画中,应该还有个少年才对。
那个少年便是越夏。当时他微侧的脸,恰到好处地在塔卡的眼眸中倒映出他完美的轮廓。浓黑的眉,修长的睫,好看的眼.......彼时越夏眼中,流淌着一泓安静的泉水,是那样美好的情结。
塔卡如中了魔咒般,微笑着接了越夏的话。她走上前去,说少年在这里。话语间,指尖刚好落在画的留白处。她眸中带笑地望着越夏,指尖滑动的痕迹,刚好是少年的轮廓。她软语呢喃,这是眉,这是眼......
越夏也在那一刻,与塔卡四目相对,柔柔地笑着。仿佛天地间安静如斯,只剩下俩人灵魂纠结。
《两两相望》,两两相望......
塔卡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张爱玲的话语。那个高傲又有才气的女子,那样的话语,通灵如玉。
她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只是刚刚好。
后来塔卡一直认为,她去参加那个画展,遇到那么多阻碍,忍受那么多屈辱,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仿佛就只为遇见越夏。她说,似乎是命中注定,冥冥中有力量在牵引我去那里。遇见了,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我一直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一见钟情之说,但塔卡和越夏的相遇,让我信了。
可世事难料,上天让他们在很久以前一见钟情,却让他们在很久以后才有勇气相爱。而那时,他们彼此,连一个拥抱的温暖都无法传给对方。那样的结局,就是一种穿骨见伤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