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时候,除了杀我的那个人,身边便再也没有一个人。
我倒地之后并非立即断气,而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失去鼻息。在我的弥留之际,莫思提着他那柄真武尚方剑匆匆赶到,他看到我躺在泥地里的即将魂归黄泉的躯体,还有心口已经开始凝固的鲜血,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眶里渗出泪珠来。
造化就是这般弄人。若是他早来半个时辰,凭我二人联手之力,足可与那人战一个平手,我也不至于血溅当场;若是他晚来半个时辰,那时候我已经断气,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他做的那一件事情。可是世间不会有那么多如果,因为如果有了那么多“如果”,“但是”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那些生生死死的悲歌,便会化作闲聊时的无病呻吟。
莫思他,在我死前的那一刻,取出一片月涯,轻轻按在我胸前的伤口处。整整二十三年的记忆,便顺着心口细细的血流,缓缓流入月涯之中,那些如蛛网一般纠结缠绵的记忆,从我的身体里消散,装饰了月涯的梦。
莫思把我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埋了起来,然后携着这一片月涯,来到支离山秋徕峰,将它交予我的师叔钟离秋保管,而后携剑北上,浪迹天涯。钟离师叔是我爹爹的四师弟,爹爹过世之后,他便被软禁于支离山中,新任九梦长老勒令他看守月涯石座,终其一生,不得离开秋徕峰一步。
之所以勒令钟离师叔看守月涯,不是因为钟离师叔道行精深,恰恰相反的是,钟离师叔无论智谋还是武功,在同侪之中都算是十分驽钝的,入门数十年,从未有过惊人的造业。让他看守月涯,实属无奈之举,因为二十年前支离一战之后,洛仙派实力大损,自保尚且困难,更无余力来守护月涯。将钟离师叔这样一个罪人派来守卫月涯,一来月涯有人照顾,不致被一些宵小之辈给盗了去,二来也给钟离师叔巧立了一个名目,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出头。当初想出这个一箭双雕的主意的人,果真是聪明绝顶,机智过人。
在支离山的日子里,钟离师叔时常握着记载着我的记忆的那一片月涯,坐在月涯石座下的草地上发呆。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想要寻到一人,将我的这片记忆纳入那人体内,这样的话我便可以依托另一个人的身体重生。
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其实有几个极大的漏洞。其一,月涯之中的记忆极其脆弱,若是吸纳记忆的那人极力反抗的话,记忆便会在月涯与那人的角力之中支离破碎,灰飞烟灭;而要找到一个愿意吸纳他人记忆的人实是少之又少,因为在这世上又有谁愿意牺牲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与旁人分享自己的身体?其二,即便有人愿意吸纳月涯,吸纳月涯之人必须年少体壮,因为吸纳的过程实在太过痛苦,就像抽筋剔骨一般,年老体衰之人还未等吸纳完成,便会痛得一命呜呼。再者说了,即便一个垂暮老人勉强撑过吸纳的苦楚,但若是他本来也没有几日好活,那么寄宿在这个躯体里的意义就十分微渺了。
第三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支离大战之后,支离山妖兽肆虐,盗匪横行,普通人已经不敢上山来,而江湖中人畏惧洛仙派还存留的那一点威名,轻易不敢上山捣乱,因而根本不会有人上到这万仞之高的秋徕峰上来。而钟离师叔被禁足一生,也不能下山抓人上来,所以,要想让我寻到一副合适的躯体栖息,其难度无异于让雕兄给杨过生一个孩子。
只是后来我明白了一句话,在这个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当远方传来雕兄怀孕的消息,一对年轻夫妇也循着崎岖山路缓缓踏上支离山。那个少年看上去痴痴傻傻,我并不认识,不过我对他身后背负的那柄长枪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然而,就算是只有一段微弱的记忆,我也绝不会忘记伴在他身畔的那个女子的模样,因为我目前的尴尬境况,可以说有一大半是拜她所赐。
我不知道钟离师叔指引他俩上山的目的究竟如何,我只知道钟离师叔让阿傩下山将他俩迎了上来,并把他们诱入拂来洞中。等到钟离师叔挡住洞穴的出路,从胸口摸出那柄断肠短剑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想替司马师兄还有方师兄报仇。
我冷眼瞧着事情往无法逆料的方向发展,瞧着阿离被阿傩偷袭,那少年舍命护着阿离,钟离师叔反被暗算……不管事态如何,结果如何,我都无能为力,甚至连一声惊叫也不能发出,毕竟我只是一段虚幻的记忆,没有可以依靠的实体,甚至连灵魂都没有,只能栖息在那一片小小的月涯之中。
只是后来,在那少年掌心忽然泛起的那一抹淡淡的金光,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嘿,说是大吃一惊,其实我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又哪里来的“吃惊”一说。那抹金光,其实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秘密,我曾经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拥有它,因为最后一个拥有它的人便是我,我的魂魄消散之后,也就意味着它的终结。现在看来,我是错了,事实告诉我,还有第二个人。
钟离师叔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我相信,在金光泛起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一定也是如我这般惊骇莫名,不过惊骇之后,一个大胆的计划立即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他想利用这个生命垂危的少年,替我延续我未竟的生命。
我静静地听他向那个少年讲述月涯的由来,讲述月涯的妙用,望着那个少年一步一步走进他布下的圈套,毕竟,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求生的欲望会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强烈,何况,那个少年心中还有一件莫大憾事,此刻若是死了,他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我静静地听着,钟离师叔并未有一字一句的谎言。可是,不说谎未必代表说话人的真诚,而说谎未必代表说话人真心想要欺骗你。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几乎向那少年和盘托出了月涯的一切,唯一一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忘了向他道明——或许说,他是故意没有向那少年道明,那即是吸纳月涯的那个人的结局:
一个躯体,两个灵魂。
当一具身体拥有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两种不同的性格,两种不同的世界观,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是有一个人,白天是男人,晚上是女人,整日在繁华世间穿梭游荡,我无法想象在他(她)的身上究竟会发生怎样离奇或者说乱伦的故事。
那个少年终究还是答应了。钟离师叔立即便将属于我的这片月涯送入他的身体里,于是我便理所当然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与他见面。我唯一庆幸的是,我生前并非女子,否则想象他吸纳了我的记忆之后,浓妆艳抹地行走在灯红酒绿之中,步履款款而作女儿娇羞态,侠义榜上必然又多了一份振奋人心的佐料。
我本想趁机将月涯的尴尬之处说与他听,希望他能再作思量,可是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的出口。也许人人都有这样的私念,希望能够实现自己所有的欲望,不惜一切的代价,即便是牺牲了旁人的幸福与快乐。
于是我借着他的身体重生了,以一种绝无仅有的方式重生了。可是我,毕竟不愿去褫夺他的生命,因为我无权分享旁人的生命,没有一个人会愿意有另一个人来分享自己的生命。所以在他尚未苏醒之前,我将自己隐藏在他记忆中的最深处,尽量不要出现,祈望他在短时间内不会发现我。
或者说,不会发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