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九点多，曦媛在家中的神龛前点燃三炷香。
自从最近的一次梦见蝴蝶开始，曦媛就常常显得精神恍惚，上课也变得容易走神。那阵子学校的同学流行到寺庙烧香拜佛数罗汉，曦媛也想以此来压惊。她利用周末去了两次宝光寺，一开始确实能安定心神，然而过不了多久，那种夜间多梦白日疲顿的状态又重蹈覆辙起来。
这次从成都回F城之前，曦媛听同学中有人聊到“男戴观音，女戴佛”的说法，心里怀疑是自己戴错了护身符。她解去了颈上的观音，换上刚刚开过光的弥勒佛像。那一次，她亲眼看着法师为这尊小佛像开的光。
奇怪的是，那种梦魇仍旧不放过她。
这究竟是怎么了？
——确实如此，这样的恶性循环倘若没有得到有效的改善，曦媛总会有神经失常的一天。
曦媛拜过佛像，把希望寄托于十二点过后。
这一夜，失眠再度困扰着曦媛。
失眠已经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了，自从林曦媛进入大学宿舍那一天起，神经衰弱的症状就愈来愈严重。与她同住的是音乐系的三大女高音，女高音体形偏胖造就了厚重的说话底气已不是什么稀奇事，音量多得无处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人来疯的演员特质更不是稀奇事，应该说这些对于即将成为音乐界新人的室友们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然而，对于学习新闻专业的林曦媛这一异族十分不利。犹记得大一时学校规定要上早自习，曦媛每天夜里要闭着眼睛等那三大女高音聊天聊到夜半两点过后才能入睡。翌日曦媛要在七点之前起床赶上早自习，三大女高音则在卧榻上养精蓄锐到下午，准备着新一夜的引吭奋战。毕竟寡不敌众，只有一个“忍”字能暂时缓和那种尴尬。
这样想来，曦媛会得严重的神经衰弱，并且时常脸色苍白也是十分正常的。室友的疯狂兴许也是导致曦媛噩梦连连的因素，她时常因此觉得自己就像《危情十日》里那个可怜的作家。
曦媛的心始终无法平静，并且那种烦躁正在愈演愈烈。为了不影响毕业班的妹妹休息，她索性带上笔记本电脑出了卧室。
客厅的灯没有开，曦媛拉长屁股坐在沙发上，笔记本微茫的白光正映着曦媛的脸，这使她显得有些惨白。曦媛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神龛，神龛上的香炉插着许多燃尽的香枝，包括她方才点燃的那三根。原先的香条早已化作了灰烬，安静地落在香炉的沙面上。
曦媛突然感到有些冷，她拿来暖手袋插上烧水线，不一会，水袋便开始沸腾。“噗噜噗噜”的声音听起来叫人想到飞行中的昆虫在扇动翅膀，譬如蝴蝶。曦媛打了个寒战，想起正在加热的水袋。她将水袋揣在怀里，双膝跪在沙发上，眺望窗外——这一夜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骤然变冷，曦媛的食指和拇指拨开窗帘，她的指间微微能感到一种特殊的寒气从窗玻璃外渗透进来。
这时候，户外有野猫疯狂地叫起，那种叫声不像是叫春，而是像有很多婴儿同时歇斯底里地纵声齐哭——况且，这也并不是叫春的季节。曦媛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离自己愈来愈近，然而她在洗完澡后就摘下了隐形眼镜，这一秒她看不清远处的景致。
她换上有框眼镜，眺望着午夜的院落——在垃圾堆的水泥板台上蹲坐着一只老态龙钟的黑色野猫，野猫的眼珠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在它的周围，十几二十只野猫以众星拱月的队式将它围绕着。
野猫的嘶吼还在窗外继续，曦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转过脑袋，将整个身体瑟缩起来。此时此刻，曦媛的面前出现一双人的腿，两只下垂的手，她穿着睡衣，蓬头乱发。户外有汽车开过，将白色的灯光照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以至她的脸看上去呈现出死灰一般的惨白，没有五官——或许是汽车灯光太强的缘故，曦媛看不到她的五官。曦媛惊愕地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她感到这个人的脸正扭曲得变形。
曦媛的身体冷不防向后缩了缩。
白光很快便随着汽车的开过而消失在夜色里，眼前这个人恐怖的肤色即刻变得那么自然。
“姐姐我怕！”
熟悉的声音赶跑了方才那张苍白得扭曲的面容，随即出现了现在眼前的竟是自己的妹妹，诗媛什么时候从卧室跑到了客厅，曦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看清了眼前人的真实面孔，她松了一口气，把双脚从沙发放到地毯上。
此时外头的野猫叫声已经不再像一分钟前那般嘈杂，而只是空留一条线的声音在午夜的老旧的空洞的建筑群里孤独地悲鸣着，颤抖着，回旋着。这种声音听起来单调而落寞。那阵群猫齐鸣的分贝不可能令人注意到周遭比猫叫更琐碎的声音。
诗媛跪在地毯上，紧紧搂住曦媛的小腿，以至于整张脸几乎埋进了她的腹部，她的姿势好似在投胎。
“姐姐我怕。”诗媛重复着。
曦媛用她那纤长的、苍白的、冰凉的手指为妹妹梳理头发，整颗心莫名地冷静下来。诗媛抬起头，睁圆了眼注视着曦媛，她怎么看都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她清澈的眼眸底下，找不到毕业班学生被课业压得麻木的神态。这是不学无术的人比应试教育的奴隶幸运的地方。
“你陪我睡嘛。”诗媛站起来，拽着曦媛的手。她的样子似乎永远长不大。
曦媛被妹妹拽进了屋子，她守着诗媛，不多久，诗媛就沉沉睡去。外头的猫叫很快便停了下来，然而那种阴森的氛围兀自停留在刚才那一刻。
曦媛倚着卧室的门框，她的目光停在五公尺之外的窗台上，一种强烈的好奇使她朝窗台走去，仿佛就在这栋楼下，有个人正在等她。可是她看到楼下并没有人，除了方才那只老态龙钟的黑猫。黑猫蹲坐在地上，仰着脑袋，那双蓝绿色的眼睛正盯着曦媛家客厅的窗户。
“喵呜——”
黑猫凄厉的叫声再一次撕碎黑夜的死寂，颤抖的声音像一条旧得生锈的锁链迅即把建筑群中的老房子串连起来。随即，它背对着曦媛，缓缓地在夜色里走着，黑猫那蹒跚的步履很快便将龙钟的身躯从这片夜雾里带走。曦媛突然感到黑猫是那样的孤独，伙伴无情地丢下了它，黑夜却将它吞噬。
此时，曦媛的右眼皮跳了几下，随之困意渐渐地将她袭击。
曦媛在IE的地址栏里输入自己的Blog。她忽然想起“左眼财右眼灾”的说法，不禁产生几分怵感。曦媛也有意识到自己最近变得格外敏感，心里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事，可终究什么事也没发生。
曦媛的部落格自开通之日开始，到现在已有三年时间，里边记录了大量奇怪的梦。譬如她现在浏览的这一页是这样的——
2004年2月22日 星期日 阴
在屏东小区的旧家里进行高中同学的聚会，每个同学轮流坐在燃火的铁桶上，用最快的速度读完抽到的字条，字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命运。
这个游戏很灵异……
女班长带头坐上了火桶，当她默读完字条，身上便燃起了火。她一跃而起，随即在地上打滚，火便扑灭了。然后女班长像每一次挑战极限之后那样带着诡异的笑。即便在她右眼下的皮肤那儿有些擦伤。
轮我了。有些害怕，又禁不住好奇。
坐上了燃火的铁桶，我抽到的字条上写着三四行文言文，一篇未断句的旧体诗。大致有三层意思：第一，你心高志远；第二，你身体虚弱，时常患疾病；第三，你的人生中会遇到一次大火，把你烧得遍体鳞伤，但你最终会逃出那场灾难。
……这究竟预言着什么？
曦媛看着去年写的日记，胆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记得那时是临晨六点，她醒来之后就不敢再合上眼睛。曦媛起床把这个诡异的梦说给在厨房里做早饭的妈妈听，同时，注意到窗外正走出巷口的两个过路人，他们分别穿着一黑一白的衣服走在蓝紫色的晨曦中。这两个过路人在曦媛的记忆里印象尤其深刻，他们犹如索命鬼一般出现在噩梦醒来之后，想来都觉得梦里梦外的事发生得太凑巧，也太顺理成章。
曦媛想起了幼年的一日，一个小同学给她看手相，指着她几乎断开的生命线——那条生命线像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掌心，末梢有节极短的褶皱将原本较圆滑的线条断成两节。那个看相的孩子对她说：“你的人生会有一场大病，但你最后还是挺过去了。”今日重温那一场噩梦，不禁要和“你的人生中会遇上一次大火，但你最终会逃出那场大火”联系起来。再者，曦媛自幼身体欠佳，小病不断，有过“林妹妹”的外号，只怕日后突发大病，劳民伤财，拖累家人，难免心中涌起后怕。第三，曦媛的五行之中，火当旺，然而方才火烧不到身体，似乎意味着体内的火与身外的火相抵，终有一日烈火攻心，彻底崩溃，然而崩溃之后又逃出此劫，却怕是会半身不遂。
曦媛的胸口一阵憋闷，额头渗出些许汗珠，口中也莫名地干渴起来，她倒了一杯凉白开，缓缓地将那透明的液体送入嘴里，她能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响亮得令人想到奔涌的血液。她左眼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浏览器上，她看见后面跟着一条评论——，
何必整日沉沦于往事、梦境之中呢，那些都是虚幻的假相而已。你的状态就如我高三时一样，缺乏可倾吐的对象。但你跟我不同的是，你没找到正确的宣泄方式，你彻底地战败了，可是你却好强不认输，强作欢笑假装无所谓。真是自欺欺人。
北冥鹏
2005年1月25日03：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