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受邀参加了“东南交通周览会”,去黄山游览。他先返回家乡歙县潭渡村探望,有乡邻以早年画求题,均换为新画,而将早年画收回撕毁,还通知乡邻,凡收存有早年画作者,都请拿来换取新画。随后祭扫祖坟,并在黄山披云峰拜谒了弘仁墓。不知年已七十多岁的黄宾虹想到没有,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上黄山了。黄山以两湖、三瀑、七十二峰著称,集天下名山之美,“黄山归来不看岳”绝对不是谬说。黄宾虹九上黄山,画过无数次黄山的黄宾虹,九十岁眼睛已经得白内障,还摸索着画了《黄山风景》《黄山松谷白龙潭》《设色长卷》《殊音阁摹印图》等多幅黄山图,他最后画的一幅黄山画作是题署为“九十二叟宾虹”的《黄山汤口图》。《黄山汤口图》画面下方溪水潺潺,不但让人听见流水的声音,恍惚之间还看见了刚刚飞出画面的一群鸟雀的痕迹,甚至还看见了一只青蛙跳进溪水里,正起劲地鼓噪着。画面左侧老松高挺,藤蔓缠绕,有小屋,水流下泻,应为人字瀑和百丈泉,此处适合诗人观瀑朗诵,李白不就是站在瀑布下才吟诵出那首千古绝句《望庐山瀑布》嘛,“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庐山瀑布黄山瀑布一样都是瀑布,没有诗人吟诵的瀑布真是浪费。画面上主峰突出,宛若一朵初放的莲花——莲花峰,后面几抹错落有致的远山,衬托出了前景的雄伟峻峭,极具重量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起云落,一大朵镶金边的云早已经飘到画面外去了,像是谁把珍版古籍搬出了“停云馆”——那是明代书画家文徵明的藏书楼。画面云雾空白处,也许会走过来隔着梦散步的弘仁……弘仁画有实景写生《黄山图》六十幅,石涛谓之:“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弘仁有一钤印:“家在黄山白岳之间”。想和弘仁做邻居?黄宾虹或许还会邀约三上黄山的张大千,十上黄山的刘海粟,还有曾经一次就在黄山呆了45天还不愿意下山的李可染,四五知己,谈书论画——刘海粟曾经在1988年所作《黑虎松》画上题记:“十上黄山画黑虎松并遇李可染,一九五四年夏与可染同画黑虎松及西海,朝夕讨论,乐不可忘。今可染已自成风格,蔚然大家,松下忆之,匆匆三十四年矣。”老朋友再聚,可谓乐事。
黄宾虹作《迎送松》诗:“今古几游客,劳劳管送迎,苍官不知老,披拂自多情。”来来来,松树下支一张桌子,好朋友搓麻将人都够了。亦如法国印象派画家塞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绘着家乡的圣维克多山,就像是他终生矢志不渝爱着的一位女子一样。这种爱,在外人看来几乎成为了一种神经质。黄山形象在黄宾虹一生的画作中反复出现,乃至凡是他笔下出现的山,都像是黄山仙风道骨的侧影,以至于黄宾虹写生的巴山蜀水都类似黄山的风景。也就是说,大江南北不论哪儿的山,在他笔下似乎都被赋予了黄山的魂魄,他想让黄山的风声雨声和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黄宾虹是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来实践生命与大自然对话的。描绘真山真水绝非黄宾虹的本意,而黄宾虹的山水画又绝对是从真山真水而来。他说:“山水乃图自然之性,非剽窃其形,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若以形似为贵,则名山大川,观览不遑,真本具在,何劳图焉。”也就是:“山水我所有,这不只是拜天地为师,还要画家心占天地,得其环中,做到能发山川的精微。”
黄宾虹不仅只是看到黄山的大,他还注意到黄山的小,对草木虫禽的观察细致入微,别有一种情趣。黄宾虹90岁时在一幅《题设色花卉轴》中写道:“前三十年梅炎入黄山,见野卉丛生邃谷中,多不识名目写为图。”《黄宾虹文集》中有一篇文章,所举黄山灵禽异卉,生动有致,此随手抄录一段如下。云雾草:垂垂岩壁,如丝,浅黄色。木莲花:慈光寺前,高柯成围,经冬不凋,花叶皆九出。金缕梅:花瓣如缕,翩翩欲舞。璎珞花:清香隽永,有垂柳态。山乐鸟:声甚奇异,若歌若答,节奏徐疾,下山所无。白猿:汤岩夫游黄山,弹琴始信峰,有髯而白衣者立其前,谛视之乃雪翁,即猿也,因写《袁公听琴图》。……汤岩夫,安徽太平人,明亡后隐居不仕,工书画,善诗文,博览群书,研究《易经》,著有《商歌集》。徐霞客游览黄山后盛赞:“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清康熙时太平县令陈九陛以为徐霞客言过其实,待他到过始信峰,方为黄山景色所折服,始信徐霞客所言不虚,遂于狮子林客堂壁书“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此方知。”“始信峰”由此得名。对牛弹琴一窍不通,这道理谁都清楚,汤岩夫给猿弹琴,还视猿为“袁公”,作《袁公听琴图》,让人叹谓。接下来,会不会就该泡一壶黄山毛峰,和“袁公”对饮了?弘仁亦有朋友为自己所作画题记:“黄山文殊院,高出万峰之首。矮屋两间,孤峭与天接,宝月师居焉。渐公游而乐之,作画为师供,且赠以诗。有‘闭门千丈雪,寄命一枝灯’之句。阅数年,余与宝师遇,师举此画为予赠,因为余语渐公登峰之夜,值秋月圆朗,山山可数。坐文殊石上吹笛,江允凝欹歌和之,发音嘹亮,音彻云表。俯视下界千万山,山中悄绝,唯莲花峰顶老猿,亦作数声奇啸。至三更,衣辄易辄单,风露不可御,乃就院宿。”黄宾虹曾在一幅《题黄山散花坞图》上题诗:“山势插层云,矫健鸾翻翼。吹箫人去遥,壁立玉千尺。”奇人奇猿,那都是和黄山和一个朝代遗民有关的事情,其他人只需跟着称奇就是了。
从“新安四家”肇始,黄山给了黄宾虹艺术灵感,也给了他艺术志向。他一生曾九上黄山,自称“黄山山中人”,晚年风格从淡恬清雅变为浑厚凝重。居北平期间,曾致友人函,“老且病,不能拔身归黄山为恨。”他还十分重视“黄山画派”的研究,著有《黄山画家源流考》一书。在刘海粟的一次家庭聚会上,黄宾虹与刘海粟合作画了一幅《苍鹰松石图》。刘海粟1912年在上海创办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任校长,这所所美术学校也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前身。柯灵曾说过:“治白话文学史,不能无胡适、陈独秀;治新文学史,不能无鲁迅;治新电影史,不能无夏衍;治新美术史,不能无刘海粟。”可见其在中国美术史上的重量。《苍鹰松石图》谁画松石谁画鹰?黄宾虹与刘海粟两个人不分季节赛着上黄山,不管谁肯定都是画的黄山松石,至于鹰,那就接着在黄山的天空盘旋吧。刀枪剑戟的时代自有青梅煮酒论英雄,千年之后的文人雅士亦是把盏茶酒话笔墨。在上海新华艺专教务长汪亚尘家的一次聚会中,黄宾虹与徐悲鸿合作了一幅《杂树岩泉图》,还题字馈赠聚会中初识的黄苗子。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的黄苗子,当年才是个二十多岁的文艺青年,而年逾七旬的黄宾虹已经是画坛大家了。早已成为书画名家的黄苗子,在2008年94岁高龄时受邀亲笔为黄宾虹故居题字,也算是报答当年的知遇之恩吧。黄苗子早些年还写过一篇《画手看前辈——纪念黄宾虹逝世二十五周年》的文章,记述了对黄宾虹的印象:“瘦长身体,老是穿着长袍。皮肤红黑,有点像饱经风霜的农民。上唇留着短髭,双目炯炯有神。接待朋友、后辈,非常和蔼恳切,总是带着笑容,用粗朗的低音娓娓清谈,使你和他接触感到终日不倦。”
因上海仅有的一所美术专科学校在1926年学运中被迫停办,原上海美专离校的教职员诸闻韵、潘天寿、陈为章、俞寄凡、潘伯英等多方奔走,遂成立了一所新的美术学校——“新华艺专”。新校注重教学质量,广揽名师,黄宾虹、颜文梁、张善孖、贺天健、应野平、陆一飞、李叔同、郁达夫、吴湖帆、唐云等一个个鼎鼎大名的画家、音乐家、文学家先后来学校讲课。教务长汪亚尘的家可谓中国兰亭雅集式的艺术沙龙,少不了群贤毕至。汪亚尘还与刘海粟在1924年联名建议《拟请于英国退回赔款中划出一百六十分之一建造美术馆》——如此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建议——感觉像是一幕大型悲剧中群众演员信口说出来的一句喜剧台词。